北辽,帝师府,灼棋院。
漫天飞絮顺着凛冽的风雪敲打在紧闭的花窗,刮蹭震声犀利犹如冤魂惨叫,砸在素衣灰衫的女子心头,她那本就毫无血色的嘴唇又苍白了几分,两行清泪滑落下睫,停在鼻尖欲坠。
锋刀老者眉如深沟,他盘腿坐在屋内火炉旁,时不时烦躁地抬头望望趴在软塌上的河淡。
淡蓝色长袍的少年合着眼,有血迹渗透他衣裳,显现出猩红狰狞的鞭痕,横在整个后背。
自昆山夫人出宫求情,北辽新帝饶过河淡性命,他们就把他带到了帝师府,一是想让他安心养伤,二是想从他口中问出万若檀去方山剿匪前说过做过什么异常的举动。
只一夜,原本盛极一时的北辽万将军府轰然倾覆。
昆山怎么也忘不了,万晟被夺走虎符后露出的那一副知命的神情,如雨的箭划过屋檐,刺入他那宽阔的背膀,血迹喷涌在雪地,惨白猩红交错,像是地上开了丹砂梅。
“昆山,虽这话老夫不该讲,但我实在是憋不住了!那万洛新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你一步步扶持他登基、助他稳定朝政到如今。他又不是不知道你与万晟的渊源,怎么能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确是这北辽的风雪刮的时间太长了些,白眼狼披着人皮坐在高位上,良善忠勇的将门家白白成了枯冢……”
“师叔。”浅淡的话语中夹杂着不多的生息,昆山夫人想阻止锋刀老者继续说下去。
可锋刀老者这一次即便会意了也没闭口,长期积压在心头的憋屈以及对昆山夫人现下处境的不满团在一起,攒出一个巨大的火球,冲得他满面怒气,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卞香附!你还要忍多久?先前你我被困在这深宫里,虽苦闷了些,但好歹外面相安无事!可现如今呢?咱北辽的枭雄万晟,只因那毛头小儿万洛新空口无凭乱定的罪名,就这么突如其来的潦草丢了性命!他时年刚至四十岁,近二十五年纵横沙场战功无数!谁不称赞一声有镇国之姿?!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死了!死于你教出来的学生、你一手扶持的帝王手里!你还要忍下去?”
昆山夫人闻言缓缓闭眼,几行泪像是断了线。
多年封闭的话匣子一旦打开,过往回忆就一幕幕一帧帧的涌现。
锋刀老者痛心疾首地一拳砸在地板上,又控诉般高声道:“万晟本该是我们昆山寒门的姑爷!却被那恶毒的长公主给强抢了去,害得你背上不贞不洁的骂名!毒妇趁你有孕下毒,害得你伤了身子根基,等你生下宏缨小侯爷还没满月,襁褓中的婴儿也被那毒妇抱走……北辽多冷的天啊,几乎日日飞雪,仍在修养的你着了急,从昆山府邸里跑出来,却因体力不支昏迷,再醒来却有了这陈年旧疾!若非是他们,你何必到了此境地呢?
你是师叔一手看着长大的,你师父死之前亲口嘱托我要照顾好你。师叔这辈子没娶妻,这么多年来我早将你当成了亲生女儿。旁人都说你是高高在上的北辽帝师,可谁知道你这日子是怎么过的?你吃糟糠冷饭,穿着素衣麻布!一身的本事没有用武之地,那万洛新捅了幺蛾子却能想起你来!师叔知道,当时若不是那毒妇用小侯爷的性命威胁你,强迫你离开北辽,你也不至于沦落到大梁去……若不是毒妇用那小侯爷的性命威胁万晟,万晟也绝不会娶她。
可如今呢?可如今呢?你看看这北辽皇室,哪一个还值得我们昆山倾力相扶?昨儿要不是收到消息去的及时,我们寒门几代才出一个的天才,这小河淡就要被他们活活绞死了!
宏缨小侯爷被万洛新派去方山剿匪,你也没拦,你何尝不知道那方山荒芜已久,怎么会突然多出些匪患?分明是万洛新使的奸计!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够了!师叔,莫要再说了!”她心如死灰,抬手抱住了头,蜷缩在榻上,自言自语般:“我怎么拦他?那是新儿下的命令,哪儿轮得着我一介只有空壳职位的帝师插手?何况,我不想让檀儿知道我才是他娘!长公主说过,他只有跟着她才能平安度过一辈子,我不过出身昆山寒门,到底是平民罢了……不忍能如何呢?我只会下棋论策!当年若非介林救了我,我早就被长公主派去追我的亲卫给杀了!我现在,只求老天眷顾,檀儿没有性命之忧……
您曾经说我心狠,抛下一双儿女,住在这深深宫闱中央不问世事。可您替我想想,我该怎么去管他们?檀儿跟着万晟和长公主长大,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两年前他来查昆山寒门,我望着他那张脸,那是我的儿!但他行为举止像极了万晟,也被长公主养出了霸道的性子,他过的似乎很好,是我怎么也给不了他的日子。我被新儿请回北辽的时候,澜儿才五岁,您给明梵岚传了信,请她今后照料澜儿,后面听说她被明梵岚带去了江湖,学得一身好武艺,遇见险境能自保了,还结识了几位挚友……”
卞香附抬眼,看向昏迷在软塌的河淡,“他们两个过这样的日子,我已很是知足了。檀儿受将门的罩庇,澜儿也有明公主护着。纵然我无法跟他们相认,但做娘的,听着他们近况,便总觉得,心里涂了蜜一样甜。可河淡呢,出身寒门,苦学这么多年才成了棋魁。他行事多辛苦艰难,师叔您看在眼里。我这三个小辈,河淡离我最近,又沾了我半分光了吗?”
锋刀老者站起身,拨开腰间酒壶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烈酒入腹,他定定望着卞香附:“师叔带你们走!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去方山找宏缨小侯爷,再带上他去大梁,什么昆山寒门,我们不要了!什么北辽皇族?跟我们有劳什子关系?如果不是北辽皇族里出了个毒妇,害得你身体摧枯拉朽,宏缨小侯爷何故去大梁与那狼子野心的人结盟?”
这段话他说的快了些,不假思索的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
心思细腻如昆山夫人,她一瞬皱起眉头,“师叔,您这话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