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荀轲整个人都是一僵。
顾担猛然抬起头来。
就连被蒙在鼓里的苍,这个时候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在荀轲和顾担两个人身上晃悠了一圈,捧着茶杯的手忽然就开始颤抖。
滚荡的茶水沿着茶杯流淌出来,苍手忙脚乱的将茶杯放回了石桌上,挤出苦涩的笑容道:“茶水太烫了。”
最终还是顾担率先反应过来,问道:“哦?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许爷爷问我过的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我。娘亲在许爷爷的身边,没有说话,就是拍了拍我的头,嘿嘿。”
小莹笑着揉了揉已然花白的发丝,脸上犹自带着些许小女孩时候的姿态,目光在桌前环绕了一圈,有些遗憾的说道:“这里只剩下咱们四个人,我有些想念他们了。”
是啊,他们四个是顾家小院的常驻之人。
但在往昔,久远到已经是很多年前之前,还有几个人会时常过来转一转,看一看。
如今四个人又重新聚在一起,可那些会过来串门的人,却再也过不来了,也难怪小莹会做梦梦到。
荀轲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骤然一紧。
患得患失,无以言表。
他只是握住小莹的手,尽可能轻盈而柔和的说道:“我还在呢。”
“你干嘛?”
小莹有些羞涩,在顾担这样的长辈和苍这样的后辈面前秀恩爱让她有些害羞,想要抽回荀轲握住的手掌。
但荀轲握的很紧,也没有主动放手,所以她理所当然的是抽不开的,只是脸庞上多了几许红润之意。
好在无论是顾担和苍都没有趁机调侃,苍只是抬头盯着今夜黯淡无光的天空,喃喃自语道:“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天际有风吹拂而来,落在人的身上,略感寒凉。
秋季又要到了,浓重的乌云已横压顶上,不甘罢休。
院子里被小莹种下的各种奇花异草开始纷纷凋零,又开始了一次新的轮回。
萧瑟秋风今又是。
“我们把院子给打理一遍吧!”
当秋季来临之后,小莹看着满院子的落叶,有些头疼的说道。
养花养草固然好,一到秋天没的跑。
如今她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可以一个人来照顾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偶尔活动小半个时辰就会感到困倦和疲累。
终究是不再年轻了,不是当初那个精力无限自己就能玩一天的小丫头,如今就连满院子的落叶都够她头疼的。
“好啊。”
顾担轻轻点头,院子中倒也不是所有的花花草草全都败了,那株烈阳天菊仍旧好似烈阳招展在人间,香气遍布。
反倒是烈阳天菊一旁,大片的花草已经呈现出凋零、蜷缩之态势,静待轮回。
荀轲和苍去拿扫帚,小莹则是拿着一把剪刀,对着一株株花草进行修剪。
她修剪的很慢,也很认真,偶尔找到几株在秋日里也能傲立挺拔的花草时,都会高兴的摸一摸,凑上去嗅一嗅。
有这些东西在,哪怕秋日之中,顾家小院里也不会显得单调。
小莹从院子角落一路修剪过去,速度并不快,甚至显得慢腾腾的,每一个动作都缓慢且有些僵硬。
洒扫完院落的荀轲和苍想要过去帮忙,被顾担给拉住。
她就那么一路修剪着自己几十年前种下的花花草草,最后才来到了烈阳天菊旁。
略显疲惫的擦拭掉额头上的汗水,小莹打量着面前这株盛放的烈阳天菊。
其通体鲜红如火,花瓣晶莹如琉璃,盛放之时好似烈阳落人间,更有幽香逸满园。
这是娘亲在她生日的时候,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直得到她最精心的照料和爱护,是小莹真正的心头好。
这么多年过去,这一株烈阳天菊曾被苍的魔抓摧残,又被顾担妙手回春的治愈,它都挺了过来,如今仍在盛放,从未衰败过,几乎已经烙印成为了顾家小院中最熟悉的景色。
纤瘦的手指轻轻点在那琉璃般的花瓣上,微风吹拂,连太阳都在轻轻摇曳。
“真美啊。”
小莹怔怔的看着面前盛放的奇蕊,无数回忆随之一同涌上心头。
究竟是花朵珍惜,还是回忆更加美好?
她已经分不清楚了。
“顾叔叔。”
小莹忽然扭过头来,她问到:“你喜欢她吗?”
顾担也是一愣。
片刻后,顾担缓缓说道:“可远观。”
于是小莹便轻轻笑了起来,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她的目光在荀轲和苍的脸上划过,那笑容便也越发和煦、温柔。
“给大家添麻烦了。”
小莹说。
剪刀从她手中掉了下来。
荀轲冲了上去。
苍直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师......师父......莹......莹姐姐......”
苍牢牢的抓住顾担的手掌,像是在抓着救命的稻草。
他想将顾担拉过去。
但顾担就站在那里,像是一根木桩,他怎么也拉不动。
当来到顾担的身前时,苍这才有些惊讶的发现,一直以来,几乎不去表达自己情绪的师父,眼中竟然也有些许晶莹流转。
他的呼吸都加重了几分,但步子却像是有千钧之重。
顾担将头抬了起来,深深的呼吸着。
那深邃广阔的天空啊,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在这片大地上栖息的生灵,将一次次面临永不停歇的生老病死,如同水溶于水中。
瑟瑟秋风鼓荡,大雁纷飞,成群结对,望断南天。
那尚且在天地间游荡的生灵啊,是否也能自始至终的相伴呢?
顾担没有答案。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他分明早在许久前,便已预料到会发生什么。
却找不出任何的办法。
秋风吹拂起顾担灰白的发丝,散乱了他的视线。
他听到荀轲在失声痛哭,他感受到苍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他感知到在顾家小院之中,一个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顾担终于迈开了步子,他向着小屋中走去,每一步都是那般的精准与严苛,像是早已丈量好的距离。
他背对着众人,越走越远。
只有那身经年不改的青袍是如此的眼熟,像是很多年前,便曾得见过。
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