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幽暗昏沉的牢房前。
「郑非啊郑非,你闯了大祸,如今竟还不知悔改?我再问你一次,你知错了没有?」牢房前,一道站在黑暗里的身影痛心疾首的诉说着什么。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不说话?冲撞帝驾,甚至对着圣上的坐骑投掷武器!这份罪责一旦定下来,倒霉的可不止是你一个人!想想你自己的家人,想想你的亲朋,难道你就这么恨他们,想要将他们也一起拖下水不成?!」牢房前的身影愈发愤怒,疾声斥责。「我没有错。」牢房内,终于是有虚弱的声音传了出来。「没有错?」牢房前的身影开始跳脚,「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你的做所作为牵连了多少人?别以为你被压在牢房里几个月就受了天大的委屈。替你求饶的那些人,如今脑袋都已经搬家了!你竟还不知悔改?」「我违背了夏朝哪条律法?」蜷缩在牢房中的身影反问道。「呵,还抱着你的律法不放呢?法家领袖商大人早些年便已辞官而去,如今怕是已驾鹤西去。没有了商大人在前面顶着皇帝,你当你是谁?新的法家领袖不成?就凭你的眼神,连皇上都看不清楚,你这样的人能当个巡街使都是夏朝的仁慈。如今冲撞了皇帝,你搬出来夏朝的律法,谁来给你主持公道?所谓律法,也不过是上面的一句话而已!」牢房前的身影手舞足蹈,浓重的黑暗本就让人看不清楚,更何况郑非的眼神本就不好,只能勉强看出黑暗中一个略有几分人形的东西在张牙舞爪。「墨子虽逝,墨家犹存。荀子离去,儒家尚在。难道商子不在夏朝为官,法家便成为一纸空谈不成?」郑非虚弱却又坚定的声音响起,「我依夏朝律法行事,无罪!」「我无罪你个头!」牢房前的身影终于是忍不了了,一巴掌拍在牢房门上,「你想让我和你说的多明白?别拿墨家和儒家说事儿,墨家和儒家可没在庙堂上那么厉害!夏朝是夏皇的地盘,夏皇便是规矩!你拿着夏皇的剑想要砍夏皇不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加可笑的事情么!你要搞清楚,谁是夏朝的主人!」「哼。」一道冷哼声响起,任由他如何诉说,郑非皆是不为所动,「要砍就砍了我,别说那么多废话。我依夏朝律法行事,便是夏皇近在眼前,我也无罪!」「好好好,软硬不吃是吧?那你就在牢房里待着吧,我看谁能救你!」牢房门前言语不休的那个家伙终于离去了。郑非倚靠在冰凉的地板上,眼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的眼神本就不好,就算是大白天,数丈之外的光景都看不真切,仅仅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便是近在眼前之物,也必须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勉强看的清楚。因为这一点,他小时候没少遭罪。常人读书,上面的字迹总是清晰可见。但他大多时候,只能用竹简去学习,通过手的触摸去感知,通过耳朵的回响来判断。眼睛长在他的身上,更多的时候,却总是一种负担。像他这样天生有疾在身的人很少,但并非没有。若在别处的话,他这辈子也算是差不多到头了。但他的家庭尚且算是富裕,他自己亦是有一颗向学之心。纵使天生残缺,仍不肯就此放弃。他自学了夏朝的律法,用手指一寸寸的丈量竹简上的文字,通过竹简的上的刻痕,去揣摩夏朝历代圣贤的心血。他的眼睛是个半瞎,并不代表他的心也瞎了。通过自己的努力,他将夏朝律法烂熟于心。后来也凭借着对律法的揣摩和钻研,成功通过考核,成为皇都的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巡街使。这并不是什么大的职位,恰恰相反,只能算是最小的吏,却也需要真才实干。他也能凭此自力更生。郑非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也就是在夏朝,还能够容忍一个眼睛有疾的人掌握一小部分的权利。至于更高的位置?他并没有去想过,毕竟眼睛有疾,很多事情心中再明白,看不真切,总归是无法让他人信服。日子本该就这么过去。直到他在皇都逮到了一个明显忤逆夏朝律法,当街驾驭猛兽的家伙。难怪前面那么多人都没拦下,能让对方走到他管辖的范围之中。对方是夏朝的皇啊!可律法,不也包含皇帝在内么?这个问题,以往的郑非从未真切的思考过。毕竟在商位居丞相之位的时候,连夏皇也只是夏朝律法之中的一部分,是一个整体。如今商大人不在了,夏皇就准备跳脱出律法么?被扣押在牢房中的这几个月,郑非一直在想这件事。律法、皇帝、执法的人......三者之间,谁在上面,谁在下面,谁又要审时度势,因身份的不同而有所转变呢?如果能够转变的话,律法岂不是成为了玩具?今日因为对方是夏皇,所以能够视而不见。明日便能因为对方是朝堂大员,所以刻意忍让。一来二去之下,律法还能算是什么东西呢?如果因为对方比自己的官职大,便能够无视掉律法的话,那还要执法之人做什么?直接招揽武夫不就好了么?郑非待在黑暗之中,周身传来一阵阵污秽的臭气,让人忍不住想要作呕。关押着他的囚笼并不大,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丈许之地,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可想而知那种味道如何让人反胃。可真正的难关绝非是周身的环境,而是心中不得开解的困惑。郑非找到了新的问题,但在此时,他还没有答案。或许也已经不需要答案了。他始终都没有认罪,而耐心也总归是有个限度的。如今越发频繁的「劝告」,就是明证。死了也好,死了就不需要再去面对问题。谁能不死呢?就连法家领袖,商大人也有老去的那一天,不得不辞官而去。与那些圣贤相比,他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位夏朝百姓而已,可能终其一生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才是常态。郑非脑袋靠着墙壁,一片冰凉。意识逐渐昏沉,想要步入温和的良夜之中,不再去考虑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嘎吱~」某一刻,就在郑非想要睡着的时候。关着的牢房门,被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将郑非惊醒。郑非挺直了疲惫的身体,肉体虽饱受折磨,精神虽已无比疲惫,却仍旧挺直了腰杆,看向来人。他当然看不清楚,就算是光天化日,他都不一定能够看清。但这是他的态度,无论来的是刽子手还是谁,都一样。「后悔么?」进来的人缓缓开口,声音很是平静,没有了先前不断训斥他的恼怒,普普通通的询问,像是在路边的两人碰巧遇到,然后问了一声吃了没。「没有。」郑非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再问一万次也一样。他依夏朝律法行事,死也无悔。「你可以后悔的。」进来的人说道:「只要你说一声自己做错了,我保你无罪。你也可以继续去做巡街使,此前的一切,就当是没有发生过。你可以继续依照夏朝律法行事,维护你心中的正义,如何?」短暂的沉默。这当真是一个很不错的条件。只要他低下头,认个错。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毕竟对夏朝皇帝陛下低头认错怎么了?不知道多少人想跟对方跪一跪都还没有门路呢!他能够冲撞陛下,还完好无损的全身而退,已经是一件相当值得吹嘘的事情了。难不成还想让夏朝皇帝跑过来,低头对着他道歉不成?两人若只能有一个认错,一万个人里面,恐怕一万个人都会支持夏皇。是他小题大做,不懂得随机应变的道理。然而,郑非却是摇头说道:「我无错。」「为什么?」进来的人好奇的问道:「你只需要点一点头,就能回到自己之前的生活。如今被关押在如此狭窄的牢房中,生存都是一个问题。你的家人,你的朋友还很有可能因为你的事情被牵连。如果冲撞帝驾的名头当真定下来,祖坟都留不住。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你不愿意低头认错。你觉得跟这其中的风险相比,此时的坚持,当真值得么?」又是沉默。郑非没有说话。进来的人便继续说道:「你点一点头,这就是一件小事,是你的失误。而夏皇大度,愿意原谅你的失误,大家皆大欢喜。夏皇展现了他的仁慈,你也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可你不点头,那这就是一件大事,一件天大的事。你没有做错,那就只能是夏朝皇帝做错了。有些事情,不说出来,还不到三两重,可一旦真拿出来较真,三千斤都不止,没几个人能兜得住。你可想清楚了?」「我想不清楚。」郑非从地上努力的爬了起来,站直身体,「死则死矣。谁不能死呢?连墨子都无法幸免,我的性命,比墨子还要珍贵么?墨子愿为天下苍生舍命,世人犹记之。我郑非没那么厉害,也比不得墨子。可若有朝一日,夏朝律法形同无物,此后的人追究此事来,我不能让后人看到,夏朝的律法坏在了我的身上。如您所言,我点一点头,这只是一件小事,一件再轻不过的小事。可这件小事,会因为我的选择而无限的放大,让所有人都知道,夏朝律法是可以因人而异的,是可以退让的。我死,不算什么,夏朝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有什么好提及的呢?可这件事,我不能去做,更不能发生在我的身上。仅此而已。」或许终有人破坏夏朝律法。不,是一定有人破坏。就算是商大人还在时,也会有人破坏。再好的律法,也是要依靠人去执行的。但那些被破坏的律法,常常是因为人之私欲。所涉及的事情,也没有波及到夏朝皇帝——这位夏朝决策者的身上去。此前,连皇帝都在遵循夏朝律法,所以每一个法家的人,都能昂首挺胸,告诉每一个违逆律法的夏朝子民,皇帝都不违背律法,你算老几?你再大,还能比夏朝的皇帝都大?如此以来,律法岂不至高无上!可如今他拿着夏朝律法砍到了皇帝的身上。这件小事,便不小了。它会成为夏朝的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整个夏朝,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看呢。或许这才是他一直没死的真正原因。他的命根本不算什么。这件事情背后的影响,对于夏朝而言才是一件真正的大事,足以切实的影响夏朝的一件大事。当商离去之后,法家何去何从的大事。而郑非,选择用自己的命,去捍卫夏朝的律法。尽管可能他死之后,夏朝律法立刻就会被更改一通也没关系。「很好。」顾担点了点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出来吧,你无罪。」「嗯?」已经做好了身死准备的郑非愣在原地。「走吧。」一只手掌握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带离了这座囚笼。走过昏暗而又显得有几分漫长的通道后,眼前豁然开朗。天光明媚。无穷无尽的光自天穹上挥洒而下,郑非下意识的用手去遮挡眼睛。被囚禁在牢房中几个月的时间,连灯点大的光都难以见到,如今骤然有天光临身,竟晃得人不敢睁开眼。好一阵后,郑非终于能够勉强适应这般光洁明亮的环境。那双遍布灰白的眼眸,便看向了拉着他的那个人。一袭青袍在身,面容虽看的不甚真切,但那股气质却仿佛不属人间。这道身影......他好像看到过。就在当初那头青牛的背上,夏朝皇帝为他驾驭青牛而行。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对了,你还没说启志帝违逆的夏朝律法,需要受到什么样的责罚?」那身着青袍的人忽然问道。「当街放纵凶兽者,扰乱治安,未曾伤人,初次罚一甲。」郑非下意识的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做。」第三百九十章 虽死无悔 (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