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讲得惟妙惟肖,由不得孙承宗不信。
但这对孙承宗来说,却也是个天大的难题。
他督辽四年,深知辽东局势的复杂与深刻。
在他内心,也是知道用武力收复辽东是不可能的。
但这样的话,只能藏在心里,却不能说出来。
只要说出来,就会引起没完没了的争论,这种争论不仅无益于缓解辽东局势,反而会使局势变得更糟。
那些御史、科道言官,没有上过一天战场,根本不了解明朝与后金军事能力的差异,总是以为明朝还是洪武朝永乐朝那样样武德允沛。
孙承宗与他们不同,他与后金真刀实枪交过手。
天启五年柳河之役,孙承宗大败亏输,在魏忠贤党羽的弹劾之下被迫下台。
那一次,他就真切领略到了其中的苦楚,也领略到了熊廷弼的苦楚。
熊廷弼会骑射,会放铳,人高马大,嗓门像锣,一言不合就挽袖子抡拳头,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个武夫。
其实他是个进士,一手蝇头小楷文静秀气,工诗,善画,文章为当时一绝。
这样一个文武全才最后落了个传首九边的下场。
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决定战役成败的因素错综复杂,一有败绩就追责论罪,将领沦为抹布和替罪羊,一个人干着,一群人看着,指手划脚,评头论足。
在这种环境中,将领只会畏首畏尾,仗只会越打越拧巴。
孙承宗久久低头不语,让朱由检等得心焦。
孙帝师,你好歹说句话啊。
又过了好久,孙承宗才开腔说道:"老臣愚见,这些话皇上不要再跟第二个人说了,倘若传扬出去,对皇上,对皇家,对朝廷,都极其不利,更不可能与黄台吉议和,更不可径给他封王。"
"为什么与俺答可以议和?"
"皇上,俺答是成吉思汗子孙,是前元正统,我大明是取前元而代之,封俺达为王是昭示四海共主的地位。黄台吉是什么人?不过是辽东一隅建州卫的首领,他凭什么与俺答相提并论?"
"可是,他是,他是……"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由检更希望尽可能地减少战争,顺义之战惨状让他受到了太大的刺激,说是人间地狱丝毫不为过。
孙承宗连连摆手,打断朱由检的话,说道:"皇上,臣今年六十六岁,听臣一句劝吧。从今往后打消这个念头吧,行不通的。很多事,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之,明知可为,却不能为。"
这己经是孙承宗的肺腑之言了,朱由检不好再说什么了。
"以孙首辅之见,该如何答复黄台吉呢?"
孙承宗不假思索道:"黄台吉议和,绝非出于真心。以臣之见,他既然提出可以以辽河为界,说明他不敢要辽河以西的地盘,是想告诉朝廷,辽河以西不要了,双方休战。
既然他都这么说,朝廷就应该速速占据广宁。广宁地位至关重要,在黄台吉之手,则建州与蒙古连成一片了,在我手则辽东的形势大为改观。"
"派袁崇焕去吗?"
孙承宗又连连摇手,"不不不,黄台吉刚刚和袁崇焕交过手,朝廷如果派袁崇焕去,他一定以为朝廷要东渡辽河打他。朝廷派王之臣去,他就知道皇上知道他的意思了。"
孙承宗的一席话,让朱由检不得不佩服,老孙真是千年的狐狸修成了精啊,对世故人情的洞察,简直到了炉火纯青游刃有余的地步。
做皇帝,并不需要你有多聪明,多能干,多正确,多伟大,那样的要求太高太高了。
但你首先得有自知之明,还得时时警惕你随时都会冒出来的微操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