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泰拉(四十三,披着他的皮囊)(1 / 2)

“所以,这其实是一场朝圣?”欧尔·佩松气喘吁吁地问。

他扛着枪,将它那曾经状况良好的枪托驻在了地面之上。必须如此,否则他就没有办法保持站立。欧尔的腰已经快要累到直不起来了。

康斯坦丁·瓦尔多所选择的路正在变得越来越崎岖,他们进入废墟,深入地下,最后甚至还不得不徒手攀爬一座由扭曲的金属与尚未死去的活死人互相纠缠在一起所形成的巨大尸山。

此刻,欧尔的军装上满是血红的手印,那都是死者们留下的印记。

瓦尔多没有回答,只是警戒地四处张望。欧尔不确定他到底是没有听见,还是刻意地无视了自己。

一路走来,他已经对康斯坦丁·瓦尔多的性格有了个初步的印象和了解,所以他再次开口,第二次询问。

“这是一场朝圣吗?”

仍然没有回应,于是欧尔举起枪,开始检查它的状况。他衷心地希望这把爆弹枪能再陪他久一点,然而,细致观察后所得到的情况却让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枪带已经被磨损到了根本无法再挂在肩膀上的程度,坚固的复合材料绳索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腐蚀风化到了犹如古董般的程度。

枪管上有许多不规则的斑点,看上去大概是干涸掉的鲜血。欧尔赶忙用袖子去擦拭,然而它们却始终不曾消失,反倒是他深绿色的袖子变成了一种暗淡的锈红色。

“不是。”康斯坦丁·瓦尔多终于回答,声音在微风中逸散。“这是一场背叛之旅。”

欧尔从百忙之中抬起头看了看他,然后得出一个结论:“他是不是又对你说了什么?”

禁军元帅转过身,开始借助他们此刻所身处的高度观察泰拉的地面。

“我建议你看开点。”

欧尔絮絮叨叨地低下头,开始继续擦拭。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袖子变得到底有多肮脏。

“他总是会用一些话来搅乱你的神智,进而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伱能把这东西从我脖子上移开吗?”

康斯坦丁·瓦尔多面无表情地低头俯视,半分钟后,他才将日神之矛缓缓移开。

“不要再有下一次。”

“我认为”欧尔·佩松慢吞吞地说,抬头瞥了他一眼。“就算有,你也拿我没有办法。所以,我们不如开诚布公一点——他都和你讲了什么?”

禁军元帅忽然升起了一种挥拳打碎他眼眶的冲动,在它到来三分之一秒后,他方才为此事感到不可思议。

他对任务目标产生了.杀意,而这件事是绝对无法被允许的。

瓦尔多赶忙移开视线,匆忙地将注意力沉入本能的直觉之中,开始尝试找出下一条路到底位在何处。

泰拉如今的混乱程度简直令见者心惊,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复杂魔方,其内掩藏着无数条秘密与道路。

瓦尔多自然无法掌握所有,恐怕只有帝皇或马卡多才能在此刻的泰拉上真正意义上地找到每一个被藏起来的秘密,但瓦尔多也不需要掌握,他只需要感触即可。

数秒之后,禁军元帅身后的猩红披风再次开始飘扬,他沉默地沿着尸山的另一侧走了下去,欧尔赶忙跟上,走的十分吃力。

比起上山,下山的路不知道要困难多少,更何况他们现在走的这座山可绝非石头和泥土组合而成的自然产物。

欧尔皱着脸,忍受着脚下传来的哀嚎与尸体那坚固柔软和坚硬的触觉,一点点地追上了缓慢放低速度的康斯坦丁·瓦尔多。

然后,他竟然听见一句回答。

“是的,这或许的确是一场朝圣。”禁军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道,像是被谁强迫。

“可我们并非朝圣者。”他强调道。“我们只是.不,你只是一个背叛者。”

欧尔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的凸起,宝石正在和金属底座一起折磨他的胸膛。

他左手提着枪,右手将宝石牢牢握住,好让它不要再摇晃。一阵温度却从手心处绽放,带来了些许的温暖。

欧尔绷住脸,低声开口。

“在过去,有些虔诚的僧侣会信奉原罪论。他们认为,人类欠了上帝的债,因此生来就是有罪的,需要以极端的虔诚来赎罪。”

“他们会做任何事来显现自己的虔诚,例如捐光家产,赈济穷人。又或者是拿着刀,骑着马,冲进所谓异教徒的城市里,把所有男人统统杀光,又把所有女人绑上火刑架。”

“他们同样宣称这是一种朝圣,只不过是武装朝圣,在宗教和所谓神明的庇护下,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任何被教义允许的事。杀人和这种事比起来,简直成了最轻微的罪孽。”

“但你同样也具备宗教信仰。”禁军意有所指地说。“你同样信仰一个被捏造出来的神,欧尔·佩松。”

“你知道泰拉过去有多少神吗?”欧尔·佩松立刻反问。“一片土地上可以诞生出长达数千、数万名神祇。光是肩负正义之名的神就可能有数十位之多。”

“但是,正义的定义是很宽泛的。一个受到教会册封的骑士可以一边宣称自己拥有正义,一边烧杀抢掠,欺凌无辜。人类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神明只是捏造出来的泥偶,可以被重新定义无数次。”

“因此,我信仰一个由我自己捏造出来的善神又有何不可?”

瓦尔多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忽然停下脚步,用手中的日神之矛刺入了一名死者的胸膛。

她那幼小的身体立刻停止抽搐,哭喊声也随之一同停下。她面容呆滞地望向天空,浑浊且一片黑暗的眼眸中倒映出了欧尔·佩松皱巴巴的脸。

老兵叹了口气,艰难地用生锈般的膝盖蹲下身,将这双眼睛给合上了。

几秒钟后,日神之矛方才被缓缓拔出,没有带出半滴鲜血,而这不是因为瓦尔多的技艺高超.

只是因为她的血已经流干了而已。

“继续前进。”禁军元帅低沉地说。“我们还差一段路,另外,你可以接着说。”

“怎么?你对这种话题很感兴趣?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和我这个背叛者聊天呢。”欧尔站起身来,刻意地粗声粗气起来。“你想听我说些什么?”

“有关神明的话题,继续,欧尔·佩松。”瓦尔多说道,对他的挑衅置若罔闻。

“我想我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欧尔拒绝道。“另外,请你转告他,如果他想听这些我以前就说过很多次的陈词滥调,就请他自己来找我。”

“是我自己想听。”瓦尔多平静地说。“和主君并无关系。”

欧尔·佩松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他甚至忘记了说话,只有尴尬的沉默缓缓蔓延。而当沉默终于过去,这件事也被一同放弃了,他们不再提起,只顾着赶路。

汗珠如雨水般划过欧尔的脸,他艰难地控制着双腿的抖动,并尽量只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地面。他不想再直接和任何一个死人对视了,那种相互凝望实在太过折磨。

大概好几个小时后,他们方才重归地面。而此刻的天空已经彻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隐约的金光在试图刺破它们的遮蔽。

瓦尔多面色严肃地握紧长矛,将欧尔·佩松护在了身后,开始谨慎地向前移动。欧尔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弥漫着硝烟气息的空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们此刻的模样好似两个盲人,正在试图以天生的缺陷对抗黑暗的包裹。有那么几次,欧尔都想开口询问瓦尔多了——你把我们带到了何处?

而他终究没将这句话问出口,因为一阵又一阵的微风已经替代了禁军,给了他答案。

从风中,欧尔闻到了一种他最近这几十年才熟悉起来的味道,即钷素火焰燃烧的特殊气味。他不断地耸动鼻翼,嗅闻着这种可能带有微量毒素的气味,感到一种不该有的舒适。

他们一直走,一直走,时间再次失去了意义。两人均保持了沉默,开始忍受这种折磨。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经受时间混乱带来的后果了,这种感觉就仿佛身处一间无穷大的牢房,然而四周只有黑暗,你被宣判无尽的行走,唯一完成刑罚的办法就是行走,一直走到时间结束。

可监狱长没有告诉你具体的时间,也不给你任何可能弄清楚时间的标尺.只有黑暗,以及酸痛的膝盖,大汗淋漓的虚弱,干枯的嘴唇。

欧尔放弃咒骂的想法,他握住宝石,开始昏昏沉沉地祈祷。

我知道你听得见,我也知道你大概不能回答我,但我们真的走在正确的路上吗?

你已经很久没有通过宝石给过我任何指引了,如果我们走在正确的路上,你就发一下光吧,这样,就算有什么东西要从黑暗里冲出来咬烂我的内脏,我也知道自己死得其所。

你把泰拉搞得太糟糕了,你明白吗?你真该更谨慎一些的

宝石开始微微发热,有明亮的光从欧尔的指缝之间透出。一阵狂风忽地袭来,迫使欧尔闭上了眼睛,紧随其后的是声音,是嘈杂到几乎要让人脑袋炸掉的巨大声响。

“前进!”一个人咆哮。“以莫塔里安之名,冲破这片藩篱!伏尔甘大人和火蜥蜴的诸位兄弟需要吾等的支援!”

欧尔睁开眼睛,看见一群身穿灰白色装甲的阿斯塔特。康斯坦丁·瓦尔多则在此刻一言不发地伸手拉过他,力道之大让欧尔几乎以为自己要被甩飞出去。

然而,在仅仅一秒钟后,他便开始希望自己真的能被甩飞出去。

在地面的震动中,他看见一枚炮弹落在了自己和瓦尔多的身边。

在战场上被炮弹直接命中并不可怕,因为你会死的毫无知觉。可若是它落在你旁边,恐怕你就要忍受一轮短暂却也漫长到几乎永恒的可怕折磨了。在受伤的人眼中,世界的一切都将被放缓。

多数人会在第一时间惨叫出声,并对外界的事物毫无知觉。另外一些人则会瞪着眼睛看着天空,仿佛已经失去知觉,只是愣愣地流血。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迅速摆脱这种疼痛,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欧尔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在剧烈的爆炸声结束以后,他只能捂着头趴在地上,小声地呻吟。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而且还耳鸣不止,后脑勺处钻心般的疼。

一只手却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一把将他再次拎起,非常粗暴。欧尔勉强向上看去,发现嘴角渗血的康斯坦丁·瓦尔多正面无表情地大步奔行。

火光冲天,四周满是尘埃和腐烂般的臭气,战争的本来面目在这一刻对欧尔张开了它狰狞的利爪,将他一把包裹了进去。

欧尔开始大声咒骂,并本能般地将手指搭在了手中爆弹枪的扳机上。说来吊诡,可是,他明明已经被炮弹带来的冲击波震成了这幅德性,枪却始终没有脱手。不仅如此,他甚至开始举枪射击

瓦尔多松开手,好让欧尔落地。穿着染血军装的老兵明明额头上一片血迹,却还是以一个标准的跪姿开始瞄准点射。

他的视野内一片模糊,几乎只有简单的色块分布。但这也变相地加强了他对于敌我之间的明确认知,身穿灰白色装甲,偶有绿色和金色点缀的就是自己人,而那些病态的深黄或深绿色自然就是敌人。

他射击起来是如此的心无旁骛,仿佛进入了某种只剩下原始野性的状态。禁军元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任务目标,感到一阵荒谬——这个叛徒到底是什么人?

他一面思考,一面握紧长矛,调转矛尖,捅穿了身后某物。软腻黏糯的触感与那阵可怕的臭味没能动摇瓦尔多冰冷的思绪。

他分步回身,长矛抖动,在瞬间挑起了敌人,将它旋转一圈,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之上。瓦尔多趁此机会抽出日神之矛,踏步回身,左脚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在一阵沉闷的响声里,一颗头颅被他就此踩烂。那腐败的深绿色装甲所包裹着肉体立刻开始瓦解,脓水般粘稠的血液与各式碎肉随着盔甲上的各处开口一泄而出,恶心至极。

瓦尔多皱起眉,脑海中稍微有些晕眩。他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其恶劣的程度甚至要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然后他看见伏尔甘,以及正在和他.战斗的,那个东西。

瓦尔多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这一幕称之为战斗。

而伏尔甘知道,这不是战斗,这不过只是毁灭,就像是用工程器械去摧毁某处旧城区的危楼。

战锤呼啸而过,砸碎空气,带着巨力将沿途的一切统统毁灭,并最终命中了一副扭曲肿胀的胸甲。被命中的那个东西却没有任何反应,活像是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