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流如织。
从乞巧楼下来时,陆曈一路都很是沉默。
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与寻常不同,以至于裴云暎走在她身侧时,她总是不觉拿余光去瞥这人。
长街灯烛辉煌,巷陌路口摩肩接踵,二人并肩走着,冷不防一只五彩丝绦从旁飞来,如只展翅喜鹊,准确无误地飞进裴云暎怀里。
二人同时看去。
扔丝绦的是个年轻姑娘,瞧见裴云暎,非但不躲,反而大胆嫣然一笑,一转身,消失在人群中了。
陆曈了然。
她听银筝说起过,盛京七夕,年轻姑娘若有心仪之人,常亲手编织丝绦送与对方。这一日无须含蓄拘束,织女娘娘会护佑每一个大胆示爱的姑娘。
杜长卿就在白日收了四五条。
裴云暎生得出色,皇城里招姑娘喜爱,皇城外亦是如此。果然,接下来短短一条街,他又被扔了七八条彩色丝绦,眼见着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陆曈就想起段小宴怀里抱着的那一大把五颜六色的丝绦来。
“我帮他拿着,殿帅府门口还有一山。”
一山……
她心中轻嗤,这人倒是很受欢迎。
裴云暎平白被扔了一大把丝绦,却并不想接,见一边有香桥会,便将挂着的满身彩绦系在香桥栏杆上,只待焚点香桥,对彩绦主人也算一种祈福祝祷。
陆曈冷眼看着他动作,突然开口:“你怎么不收下?”
裴云暎莫名:“我为何要收下?”
陆曈径自往前走,语调平淡:“都是别人心意,何必辜负。”
话里有些莫名讽刺。
他眉梢微微一动,神色反而愉悦起来,勾唇道:“可是心意太多,盛情难却,我注定要辜负。”
这话说得陆曈越发不悦,硬邦邦回道:“也是,毕竟殿帅是殿前司指挥使,若不辜负百八十桩心意,殿前司脸面也就不保了。”
他嗤地一笑:“你该不会是在嫉妒?”
陆曈心中一紧:“嫉妒什么?”
“嫉妒……”他盯着陆曈,慢悠悠开口,“我得了这么多条彩绦,你一条也没有。”
悬着的心倏然落下,陆曈冷冷开口:“殿帅多虑,我自己会打。”
“哦?”他追上前,点头道:“这么厉害,那你送我一条。”
送他?
想得美。
陆曈停步:“我为何要送你?”又看一眼已抛在身后的香桥会,语气越发讽刺,“殿帅不会以为,你这张脸也能迷惑得了我吧?”
她平日很少说这些话,今日骤然一怒,裴云暎别过头忍笑。
他轻咳一声,懒懒开口:“我没说今日送啊,再过一月就是我生辰,向你讨一个生辰礼物应当不过分吧。”
不等陆曈说话,他又开口:“你生辰时,我可送了你一对金蛱蝶。”
“金蛱蝶已还给宝珠了。”
“那我再送你别的。”
陆曈无言。
这人总能寻到理由。
她继续往前走,提醒道:“殿帅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绣工很差,见不得人。”
“没关系,”裴云暎无所谓地笑笑,“应该不会比当年更糟了。”
陆曈:“……”
“那我就等着陆大夫生辰礼物了。”这人一锤定音。
陆曈抿了抿唇,正要说话,就见前头售卖七夕乞巧之物的彩帐下,有人声传来。
“你这批切羊头,都不新鲜了!闻着不香。”是个买小食的食客。
被他指责的人弯着腰连连点头:“瞎说,就是天太热,放不住,这羊肉我傍晚才切上,算啦,今儿七夕,不吵架,送你份梅子姜拿好,祝您发财!”
说话声熟悉,陆曈凝眸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申大人?”
彩帐中忙碌的男人正将温桶里的羊肉重新摆好,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也是一愣:“裴大人,陆医官?”
这人竟是申奉应。
陆曈看向申奉应,他没如从前一般穿官服,只穿了件交领灰褐色短衫,衣摆扎在腰间,白色束口长裤,头裹皂巾,脚蹬布鞋,一副商贩打扮。
“申大人怎么没巡逻?”陆曈望了望四处,没见巡铺屋其他巡铺。
申奉应挠了挠头:“我现在不在巡铺屋当差了。”
陆曈一怔:“为何……”
她记得这位申大人,对官场充满雄心壮志,又热爱四处逢迎打点,与此刻在街市小摊上忙碌的形象颇有不符。
申奉应搓了搓手,走到他摊前的彩帐下,请陆曈和裴云暎在小桌前坐下,给他二人一人倒了筒绿豆水,抓了把卤花生,自己在小凳上跨坐下来。
“那个,先前丰乐楼的事你们应该知道了,”申奉应扔了颗花生进嘴里,“丰乐楼大火,太师家公子出事,实不相瞒,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陆曈与裴云暎对视一眼。
申奉应未察觉,只拍拍胸,语气得意,但因此刻灰头土脸,得意也透出股可怜。
“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也是第一个倒霉的。军巡铺屋上下得推个人出来负责,我这一没身份二没背景,自然就成了顶锅的。”
陆曈皱眉:“你发现戚家公子,救了他一命,应当有功才对。”
“陆医官呀,一瞅你就不懂官场!”申奉应一拍桌子,“性命事小,太师府丢脸事大,人家有气总得发出来不是。”
言罢,又抽自己一嘴巴子,“你说我,怎么就那么贱呢?要是不去多管那个闲事……”他噎了一下,又沉吟,“要是不去多管那个闲事,戚公子有个三长两短,那我现在可能羊肉都卖不了了。”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心酸。
陆曈沉默片刻,道:“抱歉。”
申奉应莫名其妙看着她:“你和我道什么歉?”
他叹了口气。
“其实吧,我在巡铺屋呆了十多年,最后也就混了个小差事。他们要我拍马就拍马,要我逢迎就逢迎,到头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
他大笑几声,“这些年,孝敬上头的银子花了不少,成日就知画饼充饥,落得这么个地步真离谱。早年间我娘给我算命,说我这命里就是不带印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人还得信命。”
“算了,懒得折腾了,”他一挥手,不知是不是故作洒脱,“要一早知道这些年孝敬上头的银子都打了水漂,啥也没落着,还不如早点回家卖肉。我这脸,说不准卖着卖着,也能卖个羊肉潘安什么的。”
他兀自玩笑,身后有食客喊:“老板,切二两羊肉!”
申奉应“哎”了一声,边答应边匆匆起身,去温桶边捞切羊肉。陆曈坐着,看他笑脸迎人地将切好羊肉递给食客,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丰乐楼大火因她而起,申奉应说到底,也是因她丢了官。
她把绿豆水喝完,在小桌上留下茶钱,没与忙碌的申奉应打招呼,自己偷偷离开了。
街市人流熙攘,裴云暎走在她身侧,瞥她一眼:“你在内疚?”
“他丢职因我而起,”陆曈答:“我没想到太师府会迁怒巡铺屋。”
毕竟,从大火中将戚玉台救起来的是申奉应。
可一个小人物,在这荒唐世道里,求一个“公平”,简直是滑稽得可笑。
“戚家不会特意对付一个巡铺,但巡铺屋会揣摩上司心意。官场如此。”裴云暎道。
陆曈脚步一停。
“殿帅能让他再次回到巡铺屋吗?”陆曈问。
裴云暎是殿前司指挥使,如今盛京官场她渐渐已看清,卖官鬻爵,不过扯了张遮羞布而已。
“不难。但最好不要。”
陆曈看着他:“为何?”
“你真觉得,现在让他回到巡铺屋是个好机会?”
裴云暎淡道:“他没有背景,也没有身份,仅靠逢迎攀上的交情并不牢固。盛京官场没有他施展抱负的机会,如果下次遇到别的事,他仍然会被第一个推出来。”
“行至官场高处之人,要么聪明,要么狠心,老实人在这里活不下去。他不适合,至少现在不行。”
陆曈问:“你呢?”
他一怔,随即笑了笑:“我也是狠心人。”
陆曈不语。
她明白裴云暎说得有道理,只是心中仍觉失望。“别太担心,”裴云暎开口,“等过一段日子,我想办法,替他另谋其他差事。军巡铺屋未必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