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仙楼边的画舫重新解开一只。
裴云暎扶着陆曈上了船。
因怕陆曈晕船,二人没有叫摇船浆人,任由画舫在岸边飘着,不过即便如此,临河泛舟,也比在遇仙楼上干坐着瞧雨有意思得多。
遇仙楼下画舫有的大,有的小。大些的多是给达官贵人夜宴游船,小的则是给风雅士人舟上煮酒。
裴云暎选的这条船略小些,是条黑平船,船头雕刻莲花,里头又有青帷帐,一筵酒食,行于水上,千万垂柳绿好,烟雨濛濛。
陆曈扶着船栏在小几前坐下,方坐稳,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伸到眼前。
“遇仙楼的糖葫芦。”裴云暎笑道:“虽然晚了些年,我也算说到做到了。”
陆曈愣了一下。
似乎想起多年前苏南刑场后的破庙里,她拿着那只银戒满脸嫌弃,听坐在火堆前的黑衣人承诺:“你拿这个到盛京城南清河街的遇仙楼来找我。我请你吃遇仙楼的糖葫芦。”
时光倏然而过,苏南十年难遇的大雪早已融化,她以为对方随口的敷衍,没想到在多年后的今日竟离奇成真,虽相逢相认前因不同,结果却一样圆满。
陆曈低头,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子,酸甜滋味从齿间弥漫开来。
“怎么样?”裴云暎在她对面坐下。
“有一种……”陆曈想了想,“银子的味道。”
杜长卿也在仁和店买过糖葫芦,尝起来滋味却比不得手中鲜甜。但又或许并非糖葫芦的缘故,毕竟如今心境,已与初至盛京时截然不同。
裴云暎闻言失笑:“你可真会夸。”
陆曈趴在船沿看向远处,河水之上,画舫中渐渐飘来琴音,花气春深里,如泣如诉,十分动人。
她凝眸听了一会儿,裴云暎也没打扰她,待一曲终了,陆曈仍有意犹未尽之感。
杜长卿曾提起遇仙楼中琴娘技艺超群,上次来时她一心想接近戚玉台,无心欣赏,这回泛舟河上,虽不太懂琴曲,仍觉声声动人。
陆曈侧首,看向对面人。
裴云暎正看着窗外河上,注意到陆曈视线,他回头,有些莫名:“怎么?”
“我听云姝姐说,你会弹琴?”
裴云暎狐疑:“你想干什么?”
陆曈指了指船上放着的一架琴:“不知殿帅的琴声,比起刚才琴娘的如何?”
他顿了一下,几乎要被陆曈这话气笑了,“你这要求,是不是也有点太过分了?”
有些富商贵妇在外宴客,常挑生得美貌的少年服侍,途中或歌舞或琴棋,一场宴席办得体面,听得人也欢喜。
在某些特定时候,其实是带有轻侮意味的一个要求。
陆曈托腮看着他:“我就想听你弹。”
“我可以私下为你弹,”裴云暎看了一眼远处飘过的画舫,轻咳一声,“在外就算了。”
陆曈不乐意了:“你怎么扭扭捏捏的,难道你弹了,还会有人来强抢你不成?真要有人强抢你,”她讽刺,“我杀人埋尸很在行,一定替你报仇。”
裴云暎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陆曈神色坦坦荡荡,像是明知道这话中意味,却又故意不说明白,一派无辜,宛如故意使坏。
他盯着她半晌,对方依旧坚持,须臾,终是败下阵来,叹道:“行,殿前司指挥使就是给你做这个的。”
他起身,走到一边案前。
这船舫被人租下,原本就是为了供人游船赏柳,长案上摆一架七弦琴。
他在琴前坐下,垂目抚琴。
陆曈并不懂音律。
从前在常武县听陆柔弹琴时,常常只听个高兴。如今裴云暎抚琴,亦只能用“好听”二字形容,平心而论,这与方才琴娘的弹拨她分不出高下,她便只托着腮,静静看着他。
这人从前是拿刀的,然而拿刀的手抚动琴弦时,也仍修长漂亮。他抚琴的时候不似平日含笑时明朗,也不如冷漠时疏离,平静而柔和,若远山静月,淡而幽寂。
此时天色已晚,河上细雨绵绵,沿岸风灯明照。琴声顺着风飘到河面,许是被这头吸引,临近一点的画舫中有人掀开帘帐往这头看来。
不知不觉中,陆曈就想起裴云姝说过的话来。
“阿暎啊,你别看他现在宫里当差,打打杀杀,模样怪凶的,小时候我娘教他音律,也教他书画,他学得很好。说实话,从前我以为他要做个翩翩公子,谁知后来入皇城日日拿刀……想想还真有些可惜……”
她那时对裴云暎正是防备生厌的时候,因此对裴云姝这夸张的称赞左耳入右耳出,如今却在这里不得不承认,裴云姝说的的确不错。
毕竟就连银筝都在背地里对陆曈夸赞:“小裴大人有钱有貌,知情识趣,在如今的盛京城里,确实是罕见的佳婿人选。”
陆曈兀自怔然想着,连琴声什么时候停了都没发现。直到裴云暎收手,看向她扬眉:“你这是听入神了?”
陆曈回神。
“怎么样,”他起身,“比起刚才琴娘弹的如何?”
“其实没听懂。”陆曈老实开口:“但你离得近,听起来更清楚。”
裴云暎无言,走到陆曈身边弹了下她额头,“这是小石角九的《喜春雨》。”
他走到陆曈对面坐下,笑着开口:“我还从来没在外头弹过琴,第一次就送给你了,陆大夫打算用什么回报我?”
“第一次,”陆曈不以为然,“未必吧。”
“什么意思?”
“你不是遇仙楼的常客吗?”陆曈轻飘飘道:“既是常客,说不定也曾弹过别的什么《喜秋雨》《喜冬雨》。”
这话就有了些翻旧账的味道了。
“喂,”裴云暎蹙眉,“我去遇仙楼又不是玩乐。”
“未必吧。”
他无奈:“红曼是皇上的人。”
“哦。”陆曈拖长了声音。
裴云暎看陆曈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眉眼一动:“你不会是在吃醋?”
“没有。”陆曈答得飞快。
他笑了一声:“我不是说了吗,日后我有了夫人,就不逛花楼了。”
陆曈盯着他:“我记得我也说过,我不如殿帅大度,日后我未婚夫逛花楼,我就杀了他。”
裴云暎:“……”
他叹息一声:“陆大夫的杀伐果断,殿前司加起来都拍马难及。”
陆曈坦然接受了。
他瞥她一眼,悠悠道:“放心吧,我喜欢陆大夫比陆大夫喜欢我多得多。不过这样也好,纠结失落辗转反侧的是我,你也就不用这么多烦恼了。”
陆曈微微蹙眉:“你烦恼什么?”
“很多,比如,纪珣。”
“纪医官?”陆曈一愣,“和他有什么关系?”
裴云暎轻哼一声:“他不是日日都要来登门给你施针?”
常进先前与陆曈商量好,陆曈身子尚未痊愈前,纪珣每日都要给她施针。如今她离开医官院,回到西街,纪珣也决定日日来西街为她施诊。
陆曈一开始也觉得太过麻烦纪珣,然而纪珣很坚持,委实拒绝不了。
但纪珣如此热心,是因为纪珣是君子,当年在苏南桥上偶然撞见都愿伸出援手,何况如今有同僚之谊。
“小人之心。”陆曈反驳:“纪医官心系病者,你不要胡说,玷污他名声。”
“玷污他名声?”裴云暎看向陆曈。
陆曈微皱着眉,认真点头,言辞坦荡间好似他这话十分不可理喻。
裴云暎抬起眼皮看了她好一会儿,确定她心中确实是这么想的,唇角一扬,语气有些幸灾乐祸,“说实话,要不是立场不同,我都有点同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