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而这个时机很快到来,可我们却没有成功。
她明明可以逃出去,可比起自己,她却将我看得更重,这一点我该早些明白。
人总要为自己的迟钝付出代价,只是这个代价于我而言实在太大。
我记得这种感觉,当初我爹倒下时,就是这种感觉。这个人竟连神志不清时嘴里说的都是要保护我……
我好怕她会闭上眼睛,我好怕她也会像我爹一样一点点变冷。
我好怕我的小小火焰就此熄灭。
我体验过一次又一次的无助与绝望,仿佛身陷漆黑的深渊,四周只有冰冷的石壁和无尽的黑暗。我曾以为,我会在这样的绝望中沉沦,直到时间的尽头。
然而,一道微弱的光亮照进了我的世界。尽管她与我一样疲惫不堪,尽管她身负重伤。
我害怕失去,更害怕失去她。
可上天竟对我尚存一丝悲悯,并未像夺走我的爹娘一样将她夺去。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不幸中的万幸。
……
人只有在经历过失去后才会明白一些东西的可贵。
我承认自己胆怯了,我对不起她,其实我们有过不止一次再次逃出那个牢笼的机会,但我没有告诉她。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许是怕再一次失败,或许是怕下一次她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好运,又或许,是害怕同她分离。
我们的分离是早便注定,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一定不是普通百姓。
我那时害怕许多人,巡查的官员,衣着华丽的胄贵,甚至过往的文人都能让我成为惊弓之鸟。我那聪明又糊涂的爹爹,只让我不要仇恨,却不曾想过仇恨会不会放过我。
又或者,他想过,只是没想到,我会兜兜转转又回京城。
我不知道仇人是谁,只能将所有可能的人都当作仇人,只能将自己尽可能藏起来。
这样的法子实在很蠢,可没有办法,我要活下去。
那时即便我一人出逃想向外求助,也必定不会前往官府。不过至于如何做,我那时还未思虑清楚。
总之,我相信她,但不会同她一起。
所以从一开始,我们的分离便是早早注定。
我实在自私,又实在卑劣,终于,最后的机会还是摆到了我们眼前。
我不知道逃出去后怎么办,也舍不下她,可我不能就这样毁了她。
我还是更希望她逃出去。
所以我又一次带着她出逃了。
这一次比上一次要顺利许多。或许是准备充分,我们逃了好长一段路都没人发现。
“姐姐,你家在哪儿啊?”
她悄悄问我,
“我以后,去哪儿找你?”
她话不多,却问过我不少问题,但只有这个问题,是最难答的。
我只能当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该来的总会来,我们还是被人发现追了上来。这样的情况也在预料之中。我告诉她分开逃跑,只要我们能逃出去一个人,就不算失败。
我记得路线,只要她往那个方向跑,就能到城中。
她总是很听我的话,却又时时不忘忧心我,她问我去哪儿,我指了一个方向,告诉她,我的爹娘就在那边等我。
听罢,她似乎是终于放下心,再也没有丝毫犹豫照做。
我没有骗她,我爹说过我机灵,不管在哪儿,都能找到回家的路,那个方向是我家,是埋葬我娘的地方,也是我爹让我再也不要回去的地方。他们的确在那儿等着我,在家里,在曾经。
她依旧傻,我都引开了追我们的人,她却又折返回来救我。
我知道,如果她不能看见我逃离,就不会轻易离开,这是上一次便留下的教训。
比起自己,我还是更希望她能逃离。或许那些坚定的信念,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先后的排序。
她不会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折返,也不会知道我一直在她身后。
我不会有其他动作,但如果她真的逃不掉,我会用自己为她争取一条活路。
这是我欠她的,也是我能够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希望她能够活下去,希望她能够幸福。
傻小宝。只希望到时候,你别回头。
只是第三种我未曾料想过的情况发生了。我看见小宝倒在了浩浩荡荡的人马前,看见那些人小心将她抱上马,又制住了追她的人。
究竟是官府的人还是她家的人?
我不敢凑近,也不知道。
但这些并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她平安了。
……
我回童灵洞看过一次,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听人说,官府抓住了两个人伢子,带回了许多孩子。
得到这些消息,我知道,她回家了。
这是最好的结局,她有她的人生,我有我的。
日子在平淡中流淌,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只是我始终弄不明白老天为什么总爱戏弄我,我好像是一个随时供他取乐的玩物,我逃出虎口,他便又要将我丢进狼窝。
我进了青楼。
被五花大绑进那处地方后,我逃过一次,我以为我已经逃过了命运的捉弄,但现实却再次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那时不够聪明,知世道不纯,却疏于防范,见过恶人,却仍信世间有一方使我立足之地,诸多想法过于理想,得意忘形。
我失了所谓清白,也仍未找到一个栖身之所。
许多许多……我有些倦了,不愿去说。总之,我就是成了个人尽可夫的妓。
再次回到那个地方,不是被抓回去,而是我自己一步步走了回去。
仍是一个夜里,我一步一个跟头,爬起来摔倒,摔倒又爬起来,自己叩响了醉春阁的门。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夜多昼少。
命运的巨轮无情地转动,又将我推向另一个深渊。我并非没有尝试过反抗,我曾在街头流浪,试图寻找一份正当的活计,可最后的结果是我与野狗夺食,偷拿瓜果,挨人打骂。
我去过许多家铺子,找过很多人,从开始满怀期待,到最后万念俱灰。
我曾天真地以为,再不济,我也能卖艺讨生活,可人群散尽,我竟连那几个铜板都护不住。
我走投无路了。
有些人走投无路只能流浪街头,可有些人,却连流浪的资格都没有。
青楼,似乎成了我唯一的归宿。这里虽然充满了肮脏和堕落,但至少,我能有一口饭吃,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似乎还不如死了,可是不行,我要活下去。
……
醉春阁有许多姑娘,有的是家道变故成了官妓,有的是被拐来的,有的是被家里卖来的。只有我最是不同,是自己走来的。
我大概是自己卖了自己,按理说应该没什么可难过的。
可为什么还是会掉眼泪呢?
楼里有个客人夸了我一句,说我的名字与我很相衬。
我又如何听不懂这话中之意?
他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我的名字风尘。
柳是我爹的姓,他是个清傲之人,分明这个柳字是极好的,可偏偏跟了我。
我的名,也是他斟酌许久,他说,江南是个好地方……
明明不是这样的……这几个字该是清清白白……
柳烟桥……怎会是个风尘女子的名呢?
……是我自甘堕落,才让这几个字平白跟着受人轻贱。
我不止一次想舍弃这个名字,不想让这个名字跟着我染尘蒙灰,可终究是舍不下,这是爹娘在世间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我对不起他们,让这几个字与我一同蒙羞。
……
从前被人伢子拐去,我身上留下过一些疤,而到了醉春阁,也留下过不少疤。
记得最清的,是胸上的烫疤。
说记得最清,可连那人的模样我也忘了,这个地方进出太多人,我早就没有力气去记他们的长相姓名。
其实我早就忘记疼是什么滋味儿了,那块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铁块落到身上时,我一点都不觉得疼。可是眼泪却不听使唤,止不住往下落。
楼里的妈妈,大家都怕她,可她却是我遇见过为数不多的好人。
她听见动静不管不顾冲进门,又是陪笑又是诉苦,说姑娘身上留疤别的客人会挑她的错,好说歹说才将人请了出去。
我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望着天,眼泪也流不下来了。
我很困惑,并非是困惑上天为什么要夺走我的父母,而是困惑他为什么要给我那样美满的家。
或许,若非曾拥有过幸福,如今的痛苦也不会变得这样尖锐。
我爹娘哄我着红,我如今仍喜欢,只是在这个地方,似乎就连我素爱的红都有了贬义。
但我还是喜欢,许是因为我爹夸我着红好看,又许是我可笑地想着,若有一天他们活过来,只要我还如小时候一样着红,他们就能找到我了。
可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又该怎么办呢?我要如何告诉他们,他们悉心教导的女儿为何做了人人轻贱的妓?又要如何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如今烂成了什么模样?
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我怨过天,怨过世道,怨过自己。
我甚至大逆不道地想着,我爹真残忍。他竟连一个可以去恨的人都不肯告诉我。
我毕竟不是圣人,这一切一切,我没有办法不怨,可我却连一个可以怨恨的人都找不到。
爹,你只想着让我平安喜乐,可漫漫长夜,每日伴我入睡的,除却酒肉嫖客,便只有这满腔无处可去的愤恨。
爹,此后……竟还有那么多个日夜。
……
有的时候我常常会想,爹娘叫我活下的意义是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可如果他们在天有灵,会不会也跟我有同样的念头?觉得我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
我没有办法向他们求证,可人就是这样,在得不到答案时,总会更倾向于自己更认同的。
我终于被这个念头说服,选择服毒了此残生,不过老天并不打算这样轻易放过我,竟然连死都不肯让我死个痛快。
真是可怜又可笑,这世间竟还有人希望我活下去。
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那同样被命运践踏的同伴,将我拉了回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一次活了下来,也没有力气去想,我累了,也没了再来一次的力气。
意识模糊间,我好像见到了我的爹娘。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没什么脸去见他们。
见到他们,我该说些什么呢?这些问题我终于开始考虑。我该如何面对我的爹娘?该如何同他们说这人世一遭?
你们舍命保下的女儿,却做了人人唾弃的妓?
这就是你们苦心教导的女儿,偷抢卖淫,下贱成性?
我这一生似乎都在不断地得到和失去,而这次我却有些弄不懂,我究竟是得到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还是失去了一个死亡的理由?
……
花开花落,月缺月圆。
我忘了这是我活着的第几个年头。岁月的流转对我而言,早已变得模糊不堪。
死过一次之后,许多东西似乎也变得不再重要。
醉春阁有许多女子,但我的膝盖是最软的,这些年我跪过很多人,有世家子弟,有街头混混,有时候是为了几个卖身子的脏钱,有的时候是为了少挨几个巴掌。
我可以为了一支金钗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也可以卖酒陪笑供人取乐。我的记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开始模糊,我甚至记不清爹娘的脸了。还有……还有谁来着?
我忘了。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我忘记太多事了。就连尊严,都忘记了。
那些东西都跟着那个偷窃会痛哭流涕的女子死在了那个自杀的夜里,而我不过是烂泥里长出的苔藓。
若这是病,我早已病入膏肓,若这是命,老天也早逼迫我认命。
这些早就没什么要紧,左右街上随便一条狗都比我活得体面。
可若说将所有都忘了,又好像不太对,有时不知怎的,心脏还是会猛地一抽。
楼中客人原配夫人找上门时,街角妇人叫自家孩童远离我时,给乞儿银钱他又将银钱丢给我说不要我的脏钱时,心脏都会莫名其妙地紧缩,像被人死死攥住,让我喘不过气。
我在难过什么呢?是听不得旁人口中的事实?还是见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
我不知道。
我常常会羡慕一些人,譬如,大街上的乞丐,又或是,重伤濒死的人。
这世间总有许多人拼尽全力只为活下去,而我这个想死的人,却苟延残喘活到了现在。
想活的人活不成,想死的人死不了。老天总爱开这样的玩笑。
他们或许羡慕我,可我也羡慕他们。
毕竟,能以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死去,何其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