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如何?女子便不能做将军吗?”
她这两句倒是将我弄得呆住了:
“可世人皆说,女子……”
她打断了我:“女子便不如男子?”
“你若是想做,便努力去做,管这些作甚?”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旁人……”
“旁人什么?”她第一次露出严肃的神情,“旁人说不行你便不行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这世间新的色彩。
她没有说我生错了,也没有劝我放弃,她捏捏我的脸:
“小宝,有没有路,总要走过才知道。”
……
有一日,她回来,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取出一枝桂花,然后笑盈盈递到我面前:
“送给你。”
那昏暗的洞里总是又黑又冷,那枝桂花,却那样香,热烈又张扬。
空气被它霸道的香味覆盖,好像连同温度都暖了几分。
她见我半晌没有动作,也不管那么多,一把将手里的花塞到我怀里。
我开心得要死,洞里有那么多孩子,但她只给了我。
但不得不承认,我那时的确不怎么会说话,竟然就这样直愣愣问她:
“为什么给我?”
“因为桂花很香啊~”她说,“我觉得嘛,桂花是所有花里最香的花,最厉害。”
“小宝要做最厉害的将军,你看,桂花就是花里的将军。”
“最厉害的花送给以后最厉害的人~”
她看待事情的角度似乎就是这样不同,有人说牡丹国色天香,有人说梅花坚韧顽强,还有人说菊花高洁清雅,可她偏说桂花最厉害,因为它最香。
“那……姐姐喜欢桂花,也是想成为一个厉害的人吗?”
她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想找句诗卖弄,夸夸她,奈何我读的书还是太少了。
想了许久,我也只费劲憋出一个“嗯”字。
我想,如果我是个哑巴应该会讨喜许多。
……
我喜欢跟她待在一起,她好像有说不完的故事,有民间的乡野村闻,有她喜欢的诗人墨客,不过更多的,还是她家中的趣事。
我最喜欢听她说他爹的事。
比如,她娘亲很喜欢玉兰花,她爹就去摘,结果从树上摔下来掉进了牛粪堆。最后还要一瘸一拐地将那枝玉兰花送到她娘手里,他爹满身都脏兮兮的,唯独那枝玉兰花洁白无瑕。
再比如,她不喜欢女红,但她娘亲与家中的教习夫子都逼着她学,她就逃学,钻洞爬树,气得两个平日里温文儒雅的人破口大骂,然后她就坐在树上,等着她爹来解救她。
她说每年中秋,他爹都会买两只兔子灯笼,她一只,她娘一只。
在那段日子总是吃不饱,吃不饱,晚上就会饿,饿,就睡不着。她就唱歌哄我:
月儿弯弯,星儿闪闪,谁家娃娃,泪花串串。
天儿秋秋,虫儿啾啾,谁家娃娃,哭鼻羞羞。
我说,这歌怪。她说当然怪,因为这是她小时候夜里哭,她爹现编出来哄她的。
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她脸上也带着笑,她就像是一棵顽强的小苗,只要一点水,就能生长,只要一丝希望,就能破土而生。
她家真好,难怪能养出这样的她。
听她说这些,我也常常想起父亲母亲。
我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恩爱,父亲少言,说不来甜言蜜语,更别提为母亲摘什么玉兰花,母亲也不是活泼的性子,我看不出什么。
只是偶尔能听见些闲话,说他们感情和睦,或许等我更大些,就能看出来了。
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有没有骂我?
有没有到处找我?
母亲肯定会伤心难过,父亲呢?
……
姐姐总劝我服软,可我对人伢子总是低不下头,后来,她见劝不动我,人伢子打我,她就护我。人牙子怕打伤了她跳不了舞,于是每次就这样作罢。
有一次,她和另一个人伢子回来,身上带着伤。她的脸色苍白,走路的步伐很轻,脊背却依然直挺。
我再一次触怒了人伢子,他们照例抽出鞭子,她也照例挡在了我面前。
但这一次,人伢子没有饶过她,她把我抱进怀里,那一刻,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强。
一道又一道鞭子抽下来,她只闭着眼,一声不吭,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只有我知道,她抱着我的手,在发抖。
原来姐姐从来不是特别的,原来她也会挨打。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那根鞭子时感到害怕。
我哭着求他们不要打了,我会乖乖听话!我再也不咬人了!我什么都听他们的!
终于,他们停了手。
她伸手温柔地把我鬓边乱糟糟的头发拢到耳后,苍白地笑着:
“别哭,不疼。”
……
这里的孩子总是想回家,逃跑,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姐姐带着我逃过一次,但还是被抓了回来。
怪我。
姐姐甚至都已经将逃跑的机会留给了我,可我却跑得那么慢。如果我跑得再快一点,就能逃出去,只要能找到凤家的人,我就能把姐姐还有这里的所有人救出去!
但我还是慢了。
人伢子气疯了,将我和姐姐狠狠打了一顿。
我不知道自己被鞭子抽了多少下,也感觉不到哪儿疼,又或者说,感觉不到哪儿不疼。
迷迷糊糊,我听见姐姐在叫我:
“小宝……别睡小宝。”
“你……你陪姐姐说说话……”
“姐姐胆子很小的,你要是不陪姐姐说话,姐姐会孤单害怕的……”
她的声音好轻。
“你跟姐姐说说……说说……说说你的愿望,小宝是不是想当大将军?当大将军可不能睡懒觉,小宝不要睡好不好?”
“当大将军……”我费力重复着她的话。
可是……好痛啊……
我好像有些听不清她讲话了。
“……小宝长大了……还要保护姐姐的……”
我的脑子浑浑沌沌的,只有这句话听清了。
“嗯……要当……保护姐姐的……大将军……”
……
我们第二次出逃是从买家家里。我和她一同被这家人买了下来。倒也不算是巧合,这是我们挨了无数顿打换来的。
逃跑的路上,买家追来了。
她叫我同她分开。
她说,前面就是京城的方向,让我不要回头。
她总是很聪明,即便入夜,也辨得清方向。但我并没有心思去想她为什么知道。
我问,你呢?
她说,她的爹娘就在那边。
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因为后面的人快追上来了。
我们分开逃跑,我自然是常人追寻的首要目标。但只要姐姐能逃出去,也没有关系了。
可她偏这样让人恼火,明明该快些跑,却又为我绊住了脚。
追我们的人被她惹恼,直奔她的方向而去。我想听她的话往前,可根本做不到。
我只能用她保护我的方式保护她,我拼尽全力拖延,直到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那一刻,我终于放下心来。
但我还是被来抓我们的人发现,只能掉头朝着姐姐告诉我的方向跑。我能感受到背后追逐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虽然心中充满了恐慌,但我知道我必须坚持下去,不能被抓住。
在我几乎精疲力竭时,一阵马蹄声在前方响起。
我从来没有想过,再次见到凤家的人,会是这样的情况。
见到熟悉的装束的那一刻,我几乎是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次醒来,我见到了父亲母亲。
母亲伸手似乎想抱抱我,但滞了一会又收了回去,看着我,她只是一个劲儿哭。
我不是个好孩子,总是让她伤心。
……
回家后,父亲母亲并未责骂我。
听说我不见之后,他们大吵了一架。
家中的小厮说,从未见过母亲那般模样。
他们似乎是也意识到了什么。
再后来,日子比以前好了许多。学堂的同窗还是不喜欢我。但母亲偶尔会带着我进宫,那里也有不少孩子,他们会同我玩。
府中人也在慢慢同我亲近。
在学堂,我也有了一个朋友。他是新来的,总是那样欠,以至于被人套头围住,本来该长些记性,但我还是没忍住管了闲事。
往日不管是被我打的还是被我帮的都一样怕我,不过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个二缺,不怕我。
我也有了很多从前没有的东西,风筝、陀螺、拨浪鼓、竹蜻蜓、九连环、华容道、鲁班锁……
但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人牙子被抓了,那些孩子都被解救下来。那一日我去看了,我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却没找到我最想见的那张脸。
是啊,她回家了,她说她的爹娘就在那里等她。
我们终于从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逃出来了,可我并不开心。
我很想她。
……
我让父亲帮我找她,也是在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只“姐姐”“姐姐”地唤她,竟是连她的名字都未曾问过,更别提她的住所。
所以这一找,就是十年。
高调的打探是将她置入危险,所以我不敢张扬。
可那晚她消失的方向,没有她的踪迹。
我问遍了京城每户有孩子的人家,毫无收获。
她说她曾在江南定居,我就去江南,她说她喜欢塞北的雪,我就去塞北。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我却始终找不到那个想见的身影。
后来我总被噩梦惊醒,这个梦没有新意,却每次都能让我从沉睡中猛然坐起。
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梦,也不是一个画面,而是一个念头——
或许,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没有任何刀光血影比它更可怕。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慢慢长大。我不会停止找寻,但也不再去纠结男子女子,不再去听旁人说什么,只是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就像她说的,有没有路,总要走过才知道。
……
时间过去了好久啊,久到我快麻木,久到我几乎快接受再也见不到她的事实。
我才终于,得到了她的消息。
那天,我正在书房中翻阅古籍,寻找着一些能够解答我心中困惑的线索,突然,一名探子急匆匆地闯入。
“少爷,找到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激动。
我手中的书掉落在地,甚至在这一刻短暂失聪。
“找到了?!”我上前一步,几乎是期盼地看着他,“她在哪儿?!”
但得到的答案却让我的心凉了下去。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青楼?”
“是,虽然跟少爷给的画像有些出入,但那双眼睛和那颗痣却是一模一样!”
压住控制不住发颤的声音,我继续问他:
“……哪个青楼?”
或许我的情绪也让他有所察觉,他低下头,似乎是不敢继续说下去:
“是……京城的……醉春阁。”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多久前的事?”
“……听楼里妈妈说,”他将头埋得更低,“十年前,她就在了……”
我看着他,后退一步,突然控制不住想笑:
“呵……京城……”
“她在京城……”
她就在京城……
她一直在京城!
怪我太蠢,总以为她逃出了地狱,没想过她会再进一个牢笼。
怪我太蠢,这些年,我总以为她已经回家,我只想到她聪明,只要从人伢子手里逃出去,没有什么能拦住她回家!却没想过……她早已经没有了家!
“我的爹娘,就在那边。”
她连活命的机会都能留给我……我到底是有多蠢!居然信了她那句话!
我居然就这样心安理得过了十年!!
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她,又做了什么?!
十年……
我不敢想她这十年都经历了什么,甚至不敢想自己这十年都做了些什么!
江南……塞北……
呵……
她就在京城……她一直在京城——!
喉头涌起一阵腥甜,被我压了下去。
情绪无处发泄,面前的探子就成了倒霉鬼:“你们怎么找的人——!!!”
吼出这句,我才恢复理智,可力气却是被抽空了一般:
“……不怪你,下去吧……”
是我误导了他们,给他们圈定的范围过于狭隘。
我……没有资格责怪任何人。
……
得到她的消息,我等不了一刻,就在当天,我找到了醉春阁。
过去的十年里,我无数次地想象过她的变化,那些可能的场景在我心中反复上演。我原以为,她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所改变,变得成熟、稳重,甚至可能有些陌生。然而,当我再次见到她时,我发现我错了。
过去十年,我原以为,她会有很大的变化。
但我错了。
那双眸子,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她抬眼,冲我浅浅一笑。
有人说,人总会因为时间久远而将某些人某些事美化。
可她还是这样,与我脑中的人没有丝毫差别,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褪色半分。
对不起……我太蠢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是这样卑鄙,竟然又一次骗了她,但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想因为名字将她吓到。
她没有认出我。她或许还记得我,又或许已经将我忘了,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找到你了。
你,愿意跟我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