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是简单的,但日复一日的日志是繁杂的。她从里面看到了一个活在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一丝不苟的人。
“好啦,你可够认真的了。这种形式主义的任务,时晴特别像你,从不怠慢。”
她自言自语,放下手里的日志,手放在书堆的上方,向左移,又向右移移。唐正说得没错,这处的礼物确实没有多大价值,除了对秋阴。对她而言,有一种特别的怀念。
在一百多年后,基地的隔音效果仍然很好。楼上的庆祝与地上的烟花爆竹声明明离得不远,但却杳不可闻。废弃区没有任何动静,附近的通道也都是敞开的,但依稀只能听见楼上在讲关于“月亮”、“星星”之类的话语,也不知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可能是因为电力不足的关系,眩目的白光偶尔会突然闪烁下,又恢复过来。光的闪烁让秋阴感到不适,她眯了一会儿,打起精神,拿起了一本新的书。
而就在秋阴打开这本从书堆里随机取出的日志的瞬间,一页不知从哪里被撕下来的纸从书页里飘然滑落。
有意思的是,对于人类的整体而言,发生在这时的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称得上是幸运之至的。
幸运是因为那时,秋阴没有犹豫、本能地弯下了自己的腰,捡起了地上的纸片。
她漫不经心地瞥去一眼。
也就是那一眼,让她忽的从追忆回到了不可知的现实。
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数字和符号,是零碎的实验数据。而数据的下头写着一段话:
【它不是晶体,尽管好像能触碰和移动,但它会不停地回到自己‘原始的’形态,不论外界是什么样的,它的能量的来源暂时无法识别。导师认为,这可能意味着它在过去与未来都保持同一性和一致性,我认为这个假设过于大胆了。】
“什么意思?”
她闪了闪眼睛,然后蹙眉道:
“等一下,这是‘研究’?”
幸运也因为任何人都可能跳过这段不解的内容,不再关注。唯独秋阴,作为谢博士的关系者,也作为基地曾经的工作者,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线索。
“如果是,这违反了保密条例,任何基地的秘密都应该在碎纸机里被销毁……我应该立刻把这张纸片销毁,省得它——”
只是抬头一看,就能发现周围到处是当初管理混乱所留下的痕迹,时光已经不在了,基地变成了一群冬眠人的民居,那么些许的违规……好像也没人会知道究竟。
这里没有其他人,她可以自由地窥见这一秘密所遗存的全部的真相。
幸运同时更因为如今的地球上能够意识到其中奥秘的人寥寥无几。想要了解这个奥秘的人必须得有一点非同寻常的认知。
秋阴鬼鬼祟祟地看了周边一眼。周围无人,楼上照旧在传来切切的话语声。她放下了根本没必要提起来的心,却仍旧做贼心虚似的翻一下盖一下看一下外头有没有人。不过一分钟,这本本子已被她粗略翻完,全部都是些没用的记录每日情况的表格。只有倒数几页,她看到谢母罕见地在这非私人的本子上画了三个图案。
一个长方形,一个正六边形,和一个歪歪斜斜的十二边形。
她并不气馁。
这种工作日志一般是半年或一年一本,在它的封皮上明确写着它所记录的年代是2024年后半年。知道日期以后,她便着手搜寻在这个年头附近的所有工作日志。
半晌过后,秋阴一无所获,一张张纸上都是些没用的内容,只能看到过去人们枯燥乏味的重复的一天。
她立刻又想到,在这个日期附近,喜欢写字打草稿的谢母会不会在笔记本上留下线索呢?
不同于工作日志,谢母的笔记本使用的时间长短不一。有的用上了一年,这是专门用作意识形态的学习笔记的。有的只用上两三个月,里面都没写几页,只零散地记载了一些内容,就被弃之不用
这些笔记本的每一页的左上角或右上角在印制有预留日期填空。谢母有的在左上角写上了日期,直接就有时间。有时候在内容中会有些8位数日期,比如笔记本中有一篇谢母草拟预算申请的底稿,在底稿的底下附上了日期2022.10.18,那笔记本是什么时候用的也是一眼洞明的。有的写了些备忘事项(譬如后天去某市的某所),这略有困难,因为没有写具体哪年,但结合上下文的线索或可猜测。
综合这全部的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果真找到了一些线索。在一本本子的中间几页上,她看到写了那么几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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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行:——划掉的大量无法辨识的字迹——
第二行:一个人站在一个闪烁着白光的地方在看这句话。
第一行字,谢母划痕密集,秋阴看了半天只看出可能是在写实验地点和日期、天气啊状况。后面几行字谢母可能也想划掉,但匆忙之间只随意划了两划,因此可以完全辨识。
她继续向下看。
第三行:我该写下这段话吗?但我确实看到了某个时刻有人在看这段话。
第四行:如果你在看这段话的话,如果我这么写的话,你看到的是这段
第五行:话吗?
第六行:在晶体中所折射出的曼妙的景象,只存在于一瞬之中。我不能看清。
“看到,是什么意思?”
新的疑窦接踵而来。
然而对于秋阴而言,看到这段内容或许是一件并不幸运的事情。她在第一瞬间就想起了之前她所忽视的一系列关于时间与晶体的单词片段,然后她灵敏的思维立马就飞跃到了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与它带来的一系列情报上。
“明都……”
李明都的时间漂流。
“预知未来……”
以及,由他所讲述的在一万年前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件之一。
而那块由远古的原始熊部落巫师巫咸所保管的东西,在一万年前业已丢失,无人知晓它在历史中最后的下落。
换而言之……那件东西、是否、仍然在地球上?
她继续往下看。
第七行:如果你看到了这段话的话,请留在原地可能会更安全。
第八行:景象里是怎么写的,我就是怎么做的。
这几行话都有漫不经心的划痕。或者谢母在写这些的时候并不认真。
秋阴继续往后翻去,但后面的纸页都是空无一字,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这几段话,会是她看到了我在读这段话,因此给我留下的纸条吗?”
她继续翻找。但已经没有其他更多的提示了。
或者有,但在五十年前就已经被销毁了。
“如果有一件东西,那么神秘和伟大,值得花费人力物力来穷尽其奥秘……那么,母亲不应该调离这个项目才对……或者,作为先期参与者,要对这个项目负有持之以恒的责任。”
哪怕中途退出,也会有不可推卸的帮助的义务。
但就秋阴所知,谢母后来没有从事任何一种特密工作,她仅做抽象理论的研究,献身于自然科学的奥秘。这些理论研究并没有占据谢母太多的时间。谢母仍有空暇带孩子,也有空暇书写她的人文书籍。
并且后来,此事也没有留下任何端倪,如果是基地将之设为绝密,那么作为知情者的谢母后来的自由则变得难以理解。
“而且,又是为什么叫我留在这里更安全,难道她看到了什么?比如说我……一旦离开基地,就会遇到危险……我应该没做什么招人记恨的事情吧。”
她是想做一个战地记者的,而且如果她做,一定会得罪不少人,但这个时代似乎没有记者的生存空间,她很难和代人们竞争。她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就在这时,灯光猛地闪烁了一下。
整个地下室忽然陷入黑暗,足足维持了数秒钟才重回光明。短暂鬼魅的时间里,秋阴眯起了自己尖利又漂亮的眼睛,走回通道,拿起个端联系唐正道:
“喂,唐叔,在吗?底下的光线闪得厉害,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要不要马上上来。”
好一会儿,通讯那头没有声音,大概一分钟后才有回响,那头嘈杂,唐正的语调平静,但难掩焦躁:
“可能,是输电不稳,好像有强烈的干扰。我等会儿下来看看。”
秋阴放下了心,继续在书堆里寻觅。
不一会儿,楼梯口就响起了脚步声。
她放好书本,撕下笔记的这一页,和那片纸片一起藏在大衣内侧,走出房间。而电梯方向好几个冬眠人正在走过来。
除了唐正以外,还有几个中年人老年人,好像都是这块冬眠人居住区的公务工作者。
秋阴往前略走几步,正要打招呼的时候,发觉他们身边的景象略有弯曲,尤其是墙,两侧的墙面像是凹陷了一样。
“这是光学扭曲!”
与此同时,唐正等人摇了摇头,大声道:
“不要反抗!这是国际联合经虞国准许后,由虞国安排的联合调查部队,我们也是刚接到的通知。”
声音是唐正他们的声音,那么……
她定睛一看,果不其然,空气中显出了十几个完全机械化的士兵。表面装甲粗看上去格外光滑,然而秋阴晓得那里密布复杂的光学折射用纳米机器。
“幽灵梭……”
秋阴是从锡兰岛的土着那里知道的。
这是二十二世纪地球上,第三世界阵营对第一世界那些已经完全不在一个时代的技术武器之一的称呼。幽灵梭的正确名称是变换光学隐形反射装甲。它的实现非常复杂,不过简单而言,原理即是让光线不会射到自己的身上并反射,而是让光学折射到附近及身后,从而使观察者看到的是幽灵梭士兵身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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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隐形几乎没有缺陷,只有现身和隐身的瞬间,在调节“光映射关系”时会出现肉眼可以识别的错误,一般的机器识别也很难寻出端倪。
除此以外,这群士兵从上到下,找不到一点人的痕迹。
或许是代人寄宿在机器上的控制产物。
秋阴站定,比了个虞国的军礼。
“退伍老兵……”
部队的队长果真是个代人,通过个端及人脸识别从网络上查询到了秋阴的身份讯息,合成声略有惊讶地说道:
“你好,老同志,现在还请你配合一下。现在,这里全部地方,都已被管制。”
代人世界不以“现实的貌”取人,他们比地球过去的任何时代都还要看重资历和资格。
她答:
“好的,队长,我能询问你们要做什么吗?是这群冬眠人……他们也是曾经基地部队的家属。这里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他们出事了。”队长设定了摇头的动作,他严肃地说道,“这点我可以确认。我只负责执行命令,你们也不要阻碍。我现在问你,老同志,你在这里见过其他的代人或怪人吗?”
灯光仍在不定地闪烁。闪烁似乎具有某种特定的频率。
“没有。”
秋阴摇了摇头。
“好,你往后面走,然后乘电梯到上面去,接着,就在聚会广场呆着,不要独自行动。”
再眨眼间,幽灵梭部队已经重归无形。
只剩下唐正和其余几个公务人员。
她看了眼这群人。
唐正摆摆手,难堪地讲道:
“废弃区的情况很复杂,他们需要一个引路人,我们会和他们一起下去,你快上去吧。”
这时,幽灵梭部队又讲道:
“不要说话,情况紧急,快走。”
这几人便被推攘着往基地的深处走去。
秋阴心里有鬼,捏住那几张泄密纸片,按下困惑,匆匆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基地的电梯调度极为特别,往往一台电梯只负责有限层数,一般这个数量是三层,不能抵达更深层或更高层,往往需要换梯使用。
这一层废弃区与居民区就隔了一层,不算远。秋阴抵达电梯后,刚刚按上古早的电梯按钮,突如其来的静电便刺痛手指,迫使她缩回了手。
“也许电梯也出了问题。”
念头刚刚转过,按钮已经响应。两台电梯先后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陆续抵达。
她走进一架电梯的同时,另一架电梯也同样打开了门。
“谁?”
她转过头去,正对电梯缓缓合拢的门缝。门缝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声响……这种声响只要一听,就绝不是脚步声,而是一阵好像录音底噪般微妙遥远的嘈杂。
一个脑袋,一个戴着头盔的脑袋就从缓缓合拢的门缝前大摇大摆地走过。等到他走到门缝的正前时,电梯的灯光便照耀在他的身上。秋阴清楚地看到了他穿的是白大褂,还有戴着的头盔上以倒三角的方式排列出的三颗电子眼。
电子眼闪耀着鲜艳的红光。
头盔是代人式的头盔。
这是一个代人。
她还来不及将之与幽灵梭部队的部队的问话联系到一起,大门已经合拢,电梯已轰隆隆地上升。
而那怪人则继续走去,没入到基地已无人知晓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