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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块与碎块的碰撞似乎在变少。不过一旦有,往往是十几块石头连续撞击在一起。天是黑色的,大地的碎块也是黑色的。
他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在一个转身的刹那间,电子眼从黑暗中看到了一个类人的形状。
人从呼啸的风中分辨出一阵微不可查的像是咕咕咕咕哇咕哇的声音,而不定型的体内听觉器官则感应到以三个音节为单位反复的次声波,它从里面听到了哀伤。没有智慧的动物也会因为音乐感到哀伤,因为动物们栖息的大自然呀,总是充满着歌声。
他与有鳞动物又一次有缘地相逢了。
“乌云越来越暗,波浪在歌唱……暴风雨就要来啦!”
风呼呼地灌了进来,他才闭上了嘴,然后露着牙齿微笑了。
他在悬崖的边缘一跃,轻盈的身体分开了风浪,机器的两脚在下一霎踩中了人形所在的碎块。碎块受力一荡,人形和上面一切附着的微粒随之弹起。有鳞动物发出一阵尖叫,接着不定型的身子就从人体里伸出,抓住了那只满是鳞片的手,把她抓回了石头上。
雷声轰鸣,电光照亮了这个有鳞动物的脸。
身上的须毛像是凝固了一样贴在身上,眼睛里露着绝望的神情。她急促地挣脱了李明都伸出的手,趴在石头上,沉重嘶哑地、仍在不停地吼叫着,似乎想要传达一些什么,但没有任何其他动物能听懂它的声音。然后她开始艰难地痛苦地呼吸,手在抚摸轻质石头上密密地鳞。
从鳞片的缝隙里还在流出氨水,水在冰冷的天际结晶,化作氨雪花,共补天上云。他们一同立在雪花里,随碎块随风一起转去。
有鳞动物一声不吭,一双眼睛看也不看刚刚救了她的人。
原来李明都就与这群有鳞动物隔了语言和理解的壁障。现在他感觉这个壁障更大了。机器身盖在了李明都的身上,挡住了狂风,他的灵魂寄宿于机器身之中,仍在无忧无虑地念着这个时代无人能听的歌谣。
海燕啊海燕。你深信……你深信着——
又一次念到这里的李明都又一次忘记了下面的词。他总是念得磕磕碰碰,就像是他总是什么都学不好一样。
“后面,后面是怎么说的?”
李明都陷入了沉思。
天空又一阵雷鸣,雨却好像已经乏了。从左边吹来了浩荡的风,千万的碎块向着右边移转。云层沿着同样的方向缓缓移动。久隔十数个小时,它们的轮廓才再度从黑暗中浮现。
从下游送来的水汽带着一种末夏草木繁荣之至所有的糜烂的味道,飘在空中的土地冒着迷蒙的霜雪。受寒的有鳞动物察觉到了这一变化,因为呼吸困难,而向天空抬起了头。
“海燕是怎么说的来着?”
过去的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好像真的就是想不起来了。困扰的李明都顺着有鳞动物的目光望向了东方的寥廓苍穹。整个深邃的天空中射来一缕蒙蒙亮的阳光,所有飞入云端的碎块全在云浪的边缘微微震动。一只可怜的长脚的鱼,在碎块的缝隙里,探出了自己的脑袋。
他们一起看到巨大的浅青色的巨行星正在高耸洁白的云际上缓缓升起。
而在巨行星的后头,正闪耀着金光灼灼的太阳。
从地面延伸到太空的风眼云像是神话里天神宫殿的围栏。群星拱卫在围栏的中央,好似正在屏息聆听。他们乘着船在数万米高的云海上冲浪,随着茫茫的大风一起飞向了无人知晓的殿堂。
太阳虽然在上,风眼里的天空却像是静谧的泛着一点紫色的黑夜,云里的冰晶散射了阳光,于是这绝高的穹顶亮起了一大片绚丽的蓝色,像是灿烂的极光。
眼壁置换以成功告终了。
从太空来看,这时的地球睁开了一只新的风眼,正凝视着天上的群星。群星同样予以它们的回眸。但风和云仍然没有回到水平的位置,它们就像是……漩涡。海中的漩涡是旋转向下的,而天上的漩涡是旋转向上的,在浩荡的青冥中上升。
一条天路,垂到了苍青色巨行星的边缘,连上了其他世界的风云。
在位置合适的此刻,地球的大气正在被青色的巨行星吸起。
李明都的人体和不定形身都感到了呼吸困难。
他低下头,从风眼中看向自己脚下的大地,见到一片暗红色的烟云。暗色岩的底部火光熊熊,正在流出熔岩的洪流。
原本覆盖在这洪流上的岩石,全部都在漩涡似的风眼云墙上飞翔。
到达热成层的云朵已经不能再维持云朵的形成,数以千万的冰晶在空中散逸,六边形的雪花从人的身边缓缓飘去。大千世界没有别的灵性,雪花曼妙的纹理只倒映在一个人的眼前。云墙渐开,地球的轮廓在他们的身后浮现。这时,李明都才发现,这风暴已经攀升到了天地的最高点,也步入了更高的天地的最低点。
他仰着头,机器的眼睛看到了地平线,也看到了在地平线的边缘缓缓升起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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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惊诧,随后恍然:
“你居然还在那里?不……你就是该在那里的。”
明星闪烁着非物质的光泽,上面有着不知何时被刻下的纹理。二十亿年前它被送到地球的轨道上漂浮,而要等到二十亿年后,它才会从天上掉落,成为山谷里的部落口中天星坠落的传说。
如今是二十亿年间,它还在宇宙中缓慢地运行。只是阴雨绵绵,地球倾角有差,地上难得见。
稀薄的空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人体。低压的反应开始攫紧生命的脉动。李明都被迫命令机器身拆开自己,通过用不定型连接组装的方式覆盖到自身裸露的皮肤处,也盖住太空内衬有破碎的部位。
最后要安装电子眼。电子眼被手举起的时候,镜头里倒映出了人自己的模样。
那时的他像是一个四肢粗壮、身体纤细的机器人。
李明都来不及思索怎么前往无上明星,和他同乘一个碎块的有鳞动物几乎没有力气抓住石头,在一阵微风中忽的,脚就向着宇宙掀起整个身体,接着就连手都好像不愿抓住石头一样放了开来。
整个身体顿时像是一块破布,与无处不在的雪花一起随风扬起,没入狂风。
她的脸上没有惊恐,只有高原反应似的晕红。
一双有薄膜的水盈盈的眼睛像是在看那庞大的青色巨行星。
她好像在求死。
李明都看到有东西要掉落,本能地一伸手,定睛才看到是身边的有鳞动物脱了手,低温的鱼鳞像是刀片一样刺在他的手心。李明都把她拉回石头上,她也没有反抗,说不清是害怕死亡,还是无所谓活着。只是在被拉回到石头的瞬间,她抱着石头,艰难地呼吸着,再一会儿就昏迷了。
在太空中李明都很难活下去,只能暂时僵死自己的人体,靠机器行动。至于这种有鳞地两栖类就更难了。
她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夜愈来愈深,阳光直直地射在雪花上,雪花在太阳风中蒸发,在近地的太空中就像是彗星的尾巴一样,用蓝色点亮了气旋部分表面,接着随太阳风的方向吹去。
在地球上来看,这时的夜空遍布着绚丽的辐轮般的光晕。
无上明星就在这片蔚蓝的光辉中随渐渐缩小的地球一起转动。
机器正在核算轨道高度和轨道距离,得出了一个悲观的结论。他们很难光靠自己的动力克服风力来下降到无上明星。
这台被13号、12号它们几个普通机器造出的新身体材料是选剩下的,也没有经过任务假装,先天不足。很可能会在使用动力的过程中出现各种问题而力竭,接着被群星吸引,被盛大的星际风吹去。
那时,李明都想起六十亿年后,他会在悬浮单元们制造的小屋内纵身一跃。
他跌跌撞撞地在碎块上站起,尽情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稀薄的空气让他有点晕眩。在他的脚边,昏迷中的有鳞动物突然咳嗽了下。
“再见啦,小朋友。”
距离抵达最佳跳跃位置还有一段时间,李明都低过头,准备告个别。
也就是这时,他看到碎块表面的鳞片缓缓张开了。前方的气流被碎块吸入了体内,接着,从鳞片里喷出了凝实雾般的氨、硫化氢氨和水,充斥在有鳞动物的口鼻。她尽情地从中呼吸,恢复了一点神色。
她茫然地望着周围。就在刚才,她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她想要询问,却得不到确定的回复,好像她已被遗忘。
“唏唏唏——”
“咦咦咦——”
两种声音次第更强烈地从空中发起。她可以确定这种声音绝不是她的幻想。
接着,次声波的鸣叫此起彼伏地传遍了整个星际风。不定型也听到了这一成群结队的呼喊,蜷起了自己的身子。
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李明都仅剩的关于有鳞动物的疑问也解决了。
它们不是仅属于地球的动物。
这时,星际风的前端已经无比靠近青色巨行星的表面。地球与这颗星星的距离或许比木卫一与木星的距离更近。被吸起的气流贯通了两个世界。
混在风中无数碎石中特定的几十个轻质麟石继续喷出气体,它们喷出的气体就像是丝线一样在太阳风中闪闪发亮。风向前吹了过去,丝线向后散逸,变成了轻飘飘的云。
另一世界超过五千千米的苍茫天空悬在他们的头顶。
可能比月球、比火卫一更庞大的氨冰云像是一片又一片的海。李明都抬头看去,望见了一个圆球似的鱼饵悬在海洋的顶上。刚开始,像是一个模糊的黑点。等再接近一点,它就有了形状,像是一把倒立的伞。
李明都睁大了眼睛:
“卫星站……?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像第三观测站!”
脚底的新生灵们依旧听不懂人类的话语,仍然顺从本能随风飞翔,直到自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轻。在地球上,它们是沉重的,因为那里的成长不会坠落,不会受到真正暴风的威胁。从固态的地面获得的矿物质组成骨骼可以支撑他们的形体。而丰盛的有机物则补充了体内细胞的浓度,是唾手可及的营养。
但如今,过去所有的器官已经全部溶解在矿物质壳的内侧成为胎盘,新的器官、真正的属于它们应有的器官正在逐渐长成。
过去的一切都已摧毁,只剩下新生的鸟儿在奋争出壳。
它挥动着宽阔的翅膀,飞向了记忆里的天空。出生的地球在它们的背后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圆球,而庞大的气态云层是它们未来真正生活与拥有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