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球说:
“这是天球干的。它在被逼迫抛弃自己的一个层面时,就会同时摧毁这个层面所处的星簇”
李明都大吃一惊:
“那外壳里没来得及走的球体呢,那那些留在星簇边上的球体呢?”
银球在这时保持了沉默,是另一个球体回答了他的问题:
“外壳不存在于星簇之中,它存在于另外的界面上。而留下的动物自有其方法逃脱责罚。”
一个球体忿忿地说道:
“天球想要了解一个东西,就会先摧毁它的全部,它相信在摧毁一切以后,它还能从废墟中创造一切。”
又一个球体说:
“那只是天球的认知缺陷罢了。它无法通过正常的外部观测方法来了解一个事物。它了解事物的方式一是交流,但交流得来终归觉得肤浅,第二便是从自己的体内创造出它或者在自己的体内毁灭一个事物。它的缺陷注定了它不可能长久。”
第三个球体则说:
“不过有一个理由是更充分的。暗色单元在星簇中的坠毁,会使得一部分暗色物质还原成正常的物质。赤衣认为这是暗色物质从星簇那里窃取了、或者重新获得了‘性质’,转圜原来。”
那时,它们已在路上行去很久。远方,星云的消失像是烟花吹散在风中。球体们的信号离人们越来越远。
李明都环顾,身前的动物已经消失在茫茫的蓝光之中,身后的动物则变成了一些不可捉摸的红色虚影。再一段时间后,两者都同时消失了,唯一能够确定真实的只有身边的银色泡沫,还有其他一两个闭口不言的球体。
银球专注地凝视眼前的道路,直到远处出现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银色的小点。
它像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背过了自己的身体。球体变成了长方形,短波里传达了它那时候的想法:
“又一年过去了。”
直到很后来,李明都才想明白一个事实。
对于灰烬时代的时间,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最好别再去想它。
也是直到很后来,他才想明白这些球体所使用的历法与古代动物那种温吞的等分时间的历法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它们使用的是被称为统计历的乘倍增长的历法,也只有这种历法才可以描述现今宇宙的变化曲线。
在银球背过身去的同时,李明都向前昂起了自己的头。
不见群星,但见一个毫不出奇的苍白光点。
他迟疑地问道:
“那是一个星簇吗?”
周围的球体变得比旅行时所能看到的要多得多。其中一个球体说:
“‘昭阳’已经到了。”
现在还没有脱离“通道”,尽管李明都始终看不到通道是什么。但其他所有的球体还有他不能自由行动。一个蓝色的小球和其他所有的球体一起像是边际的朝阳,越过了黑暗的星空,向着前方曲线地折跃。
蓝光越来越亮,沿着所有能看到的方向扩散,直到变成目不能及的广阔无边的火墙。
那种在星簇中无限诞生的被称为星星的东西在蓝光的内部,像是其他颜色的杂质,被融化消失,出现又消失。比太古时代的银河更要明亮,真正无垠的火海向外吹出了自己的火花。
那是等离子的电弧,在未来数年的时间中将向外延展数万天文单位的距离,状若垂天之柱,比太阳更加庞大。微小得几乎不能见到的球体们像是一把灰尘洒进了海洋,沿着无垠火海的边缘前进,然后一起投入了像是弦的轨道中。
等离子的电弧如漩涡般在茧的表面狂舞,穷尽了人全部的视野,变成了人所能见到的一整个火海世界。
直到现在,李明都才知道天球外表面的弦真正定轨的用途。这一作用在虚无的太空中像是毫无意义的,但在这里,死死地约束与保护了球体们。
“这里是……星簇?”
莫非是天球改造了这里吗?
李明都的怀疑刚刚诞生,银球就开口说话了:
“你看那里。”
茧的视野出现了定位的波。他看到银球所指的地方是在外时所能见到的几个太阳黑子似的斑点。
到近了,他才看明白那是真正存在的行星。固态的星核虬结了周围的物质,形成的气态行星表面温度已经超过了五千度,呈出垂暮的赤红,在这永世的火海中像是一块正在消失的异色泡沫。
然而他这时所看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在这块气态泡沫火红的地平线上,还在升起许多和星星差不多大的小点。那是被同样被永世灼燃的固态行星。
可什么是固态呢?地球熔融的内核是固态吗?那覆盖百分之七十表面海洋是固态吗?组成这些固态行星的材质已经达到了人类对固液材料运用的极限,忍受着数千摄氏度的高温,而苦苦维持着自己最基本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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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数年,或许下个瞬间,它们就将彻底解体消灭。
但在它们消灭之前,它们彼此的距离,它们的密度,李明都已不相信这里会不是星簇。
“你还记得紫星云星簇吗?它为什么会有紫色的星云?”
银球不止在对李明都说。
还有其他感到好奇的新球体。
“我知道,是因为恒星的可能性……超新星的尘埃壳,被爆炸抛出,形成了壮丽的星云。等等,你是想说,这也是……恒星的可能吗?”
但就算是人类已知最大的恒星,能装下几十亿个太阳的巨人,也不过是万分之一光年的直径。而这里已经超过了人类所知的常理。
他闭上嘴巴,等待银球给出的答案。
谁知银球说:
“我不知道。”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只有你们才知道星星应该是怎么样,星星是存在的,或者星星会变得怎么样……在星簇中,星星的成长是不能被窥见的,我们能见到的只有它存在的永恒的瞬间,我们所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个星簇,在诞生的时候就是如此的,它的火焰,它的庞大,它的连续光谱及强烈的发射谱线,它的光变,它存在于这一瞬间的性质——它是类似恒星又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恒星的发光天体。这一可能性的延展几乎摧毁了这个星簇。”
处处都是燃烧的蓝光,明明是太空,却比夜晚更加明亮。球体们对这个星簇的称呼,用中文来说的话叫做“昭阳”。
弦在倾斜向前,球体们便随弦如珠帘坠落,化作整齐的星流。
前方燃着一片红光。红光边缘还闪烁着其他物质所能反应出的颜色。那是一个正在毁灭的气态行星,还有与它同系统的其他的星点们。组成星点的物质成分各不相同,它们在等离子化后烧出的颜色就同样五彩缤纷,像是在蓝色的天空中升起的一小朵一小朵聚在一起的彩霞。
到了这个程度,连固态的内核都失去了,它们只能称之为“星火”了。
彩霞持续在接近,飞翔的星点在弦上拖着蔚蓝火浪冲向前去。
他们可能已经抵达了这个星簇的更内层了,尽管这个更内层可能只是它的第二层。这些像气态云的星火就在这层与层的边缘,从球体看来已经极为庞大。尽管已经燃烧殆尽,却仍然遵循着天体运动的法则,维持着最后的加速度。不同颜色的火焰在转动中凝成了漩涡。绽放的漩涡像是池子上的莲花。
黑墙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最开始还是一小抹黑色的整齐的物质出现在彩霞的后头。
很快,它就随着接近越变越大,像是一堵墙,在火中经受着所有的燃烧。
过往的星流从黑墙的边缘飞驰,也就见到了从它的背后升起的白光,还有那分开来的壳中夹层空间。
天球,以及站台已经到了。
沿着各个甬道一起过来的星流绕着弦盘桓向下,很快从切面的部分进入到站台的内侧。
球体们离开了束缚,立刻朝着四面八方而去。李明都看到先前和自己一起逃出紫星云的球体们有许多立刻又进到了深渊般的入口,往其他的星簇飞驰了。
不定型目视八方,所见到的外壳夹层与先前他见到的其他两个外壳夹层几乎是一模一样。
银色泡沫在离去前,对他说:
“这是特殊的一站,你在这里万事小心。”
他略微迟疑,银球便已再度进入了站台的入口,可能是去了外部的空间。
但他肯定是去不了火海的。
李明都环视周围,想要找到同心圆阵所在的地方。这里的外壳比以前他呆过的更加明亮。兴许是能在火海生存的球体确实不多的关系,这里的球也比以前的外壳更多得多。到处是球来球往,五颜六色的茧像是各不相同的人,从他的身边不停路过,登上站台,前往宇宙的其他地方,或者从宇宙的其他地方来到这里。他就那样站着,也就在他站着的时候,忽然背后有人在叫他。
一个短波尖锐地问道:
“你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注意力略微转移,他便再度看到了那个又小又黑的茧。
李明都本可以回答紫星云星簇毁灭了,于是他随着人流一起来的。但那时,或许是福至心灵,也可能是鬼使神差,他突然领悟到了黑球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于是他答的是:
“我想知道,那艘船里,那艘快子飞船里有的到底是什么?我听闻它的时间静止在它加速到光速时的一瞬,那么是……什么时候的过去呢?”
说出口时,就连他也感到惊讶。
片刻后,恍然大悟。
原来他在知道快子飞船的时候,就已有这样的愿望。
只是一直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