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大止住了,我们没有拜,还不能算兄弟。”
“可是,跟你们在一起,我就是觉得高兴,觉得心里敞亮。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到外面闯荡。”
“跟着我们,你没闯出什么来,还差点跟我一样进少管所。你自己闯,挺好的,闯出了你自己的一片天地,你可不能半途而废折回来啊。说起来,你真是不该来我这里呢。”王超说道。
“什么话?哪怕没有拜,我们也是兄弟,我不来你这里来哪里?”
“回家啊?回你自己家啊?”
“说真的,王超,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呢,一个人像一只没有笼子的小鸟,自由自在地、快乐地飞来飞去。我家里倒是有很多亲人,可是他们合着伙儿编织笼子,我一回家,就好像回到了鸟笼里,比监狱还难受。”
王超说:“我在少管所的时候,有些同改家里有亲人,可是他们还不是犯了事儿,他们对家人没有亲切感,还恨着家里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他们一样的情况。”
“我比他们还糟,我有婚约。”
“什么意思?”
“我家里的人,给我找了个未婚妻。可是,我一点儿不喜欢那个女人,从来都不喜欢。”
“不喜欢就不同意,不就得了?”
“所以我说你比我还幸福嘛,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不同意就不同意,可是我不行,那么多人对我又骗又哄,又是寻死又是上吊的,就给我安了婚约,把我套住了。”
“天底下还有这种事儿?”
“天底下就是有这种事儿,还发生在我的身上。”
像是回到了五、六年前的感觉,在王超的面前,梦独觉得一无压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虽然他明知道他并不能给他拿出个有用的主意。他还记得,他们被关押在刑警大队审讯室及看守所时的情景,那个时候,王超、吕锋还有老大都把他摘了出来,从而让他干干净净地开始了新的生活。所以,他相信王超会为他守住隐私。
王超把折叠桌打开,把菜放入几个盘子里,还倒了两杯酒。
“算了,不喝酒了。”梦独道。
“在这个社会上活一场,不管是走正道,还是走歪道,总要结交朋友,交朋友,哪能不喝酒。再说了,这么多年不见,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还有,不管你心里有多烦,你总归是发达了。怎么着也得喝酒表示出心里有多高兴吧。”王超道。
梦独会喝酒,但并不迷酒。虽略觉劳顿,并无饮酒之意,但他怕王超多想,还是端起了酒杯,与王超碰了一下。
王超说:“梦独,你和我正好相反呢。我,是个从大墙里出来的人,再也不会有哪个女人看上我,哪怕是拖着油瓶的寡妇见了我也会偷偷吐口水;你呢,是女人追着你,生怕你跑掉了,还生怕别的女人把你抢跑了。”
“我巴不得能像你那样,没有任何女人的纠缠。利利索索的,自由舒畅。说真的,我有一种感觉,哪怕我摆脱了苟怀蕉这个女人,我也不会再跟别的女人有什么瓜葛了。说真的,现在,我有些害怕女人了。”
“老大说过,一个人,一辈子都会有几个劫。这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兴许就是你命里的一个劫,她是来折腾你的,也是来渡你的。”
梦独早就发现,王超身上少了点少年时那种鬼精鬼精的灵气,但却添了些成熟稳重,看人看世多了些达观,只不过也有些宿命味儿的消沉。
但接下来,王超却话锋一转,说:“既然她是你的劫,你躲不过去,那就不躲她。既然你不喜欢她,那就想办法跟她作个了断,你不能让你的一辈子都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不是了断不了吗?她缠住我不放唉——”
“两条路,要么就跟她维持婚约,但你就是找理由不结婚,拖,拖,把她拖成个老太婆,把她拖死,反正你是男人,反正你长得帅,还愁没有漂亮女人嫁给你?……”
“不行不行,”梦独打断王超的话,说,“我已经把她耽搁那么久了,我不能再耽搁她了,要是耽搁她,才是真正的缺德,才是真正良心上会疼痛的。我不能那么做,也不会那么做的。”
“什么你耽搁她?依我看,是她耽搁你。你们订亲的时候,你还那么小,懂什么?她比你大,又是女的,懂得的当然比你多。”
“可是那天,我刚好十八岁,要是从法律上讲,就是成年人了哩。哪怕是一千个委屈,一千个说不清,我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她比你责任大,所以我说,是她耽搁了你。要不是她耽搁你,你可能比现在更有出息呢。”王超说。
“是互相耽搁吧。”
“这还差不多。”
“那第二条路呢?”梦独问,看着王超的脸。王超的脸盘没有发育开,依然像过去那样较小,这使他看上去像个少年,但却又布了些沧桑,这沧桑告诉他人,他早已不是少年。
“第二条路是,那个姓苟的女人不是缠住你不放吗?那你就遂了她的心,跟她结婚,这样,你就不会耽误自己朝上升,你跟她结了婚以后,把她撂在家里,不管她,也不回来探家,叫她一个人守活寡;你呢,反正是在外面,要是看上哪个漂亮女人,或者是哪个漂亮女人看上你,就一起过,神不知鬼不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儿,从古到今,不是多得很吗?”王超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自斟了一杯,并给梦独满上。
看见王超一脸认真的神情,梦独知道他并非在开玩笑,几乎哭笑不得,说:“第二条路比第一条路更损,我要是那么做了,不仅缺德,还犯罪哪。再说,我的人生已经够乱了,难不成得乱一辈子?你指出的这两条路,我都不能走。”
王超用力吸了几口烟,酒意令他的脸些微发红,他打量着梦独的脸,目光专注,说:“梦独,你果真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你跟很多人、简直跟所有人都不是一路人。老大说的没错,你太干净了,但我没想到,过了五、六年了,你还是那么干净。可是姓苟的女人跟你不一样,你想上进,她不想上进,想上进的人肯定会输给不想上进的人。你要是也在乡下打庄户,她就纠缠你,你也不会在乎的,可是你,你想进步啊,想进步,当然就有压力。”
“难道就没有别的更好的路可走了吗?”
“你觉得呢?”
“我想找到一条给她的伤害小一些而又能够让我解脱的路。”
“难啊,太难了。梦独,”
“啊?”
“你不止干净,你还太善良了。”
“干净和善良有什么不好吗?”梦独像是问王超,又像是问自己。
“你用干净和善良对待那么多的不干净和不善良,你说呢?”
“我不知道。”
“也许老大错了。”
“怎么讲?”
“当初,我们要是让你走上跟我们一样的路子就好了,让你变脏,让你变坏,凭你的素质,你会成为脏和坏里的英雄。”王超说。
“当初你们没有让我变脏变坏,现在,我有了免疫力了,不会去做那样的英雄了。”
“那你只能自讨苦吃了。”
梦独咽下一口酒,觉得呼吸不畅,只好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来。气可以叹出,憋住的苦恼疙瘩,却无法排解出来,还在心里继续长大着。
“再想想看,也许会有更好的法子。”王超劝道。
“但愿吧。”
这一夜,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五、六年前,他们也曾挤过一张床,虽然更多时候是梦独跟老大同挤一张床,但有时候,梦独也会跟王超或吕锋同挤一张床。他们像是回到了过往,却时过境迁,不再是过往了。
第二天,两人很晚才起床。梦独并没有提说回梦家湾之事,王超也没有问,他不想梦独离开,他想跟梦独长时间聚在一起。为了陪梦独,王超没有出去拉车,竭尽所能地尽地主之谊。因睡得晚,二人也没出去逛和玩。
第三天也这么过去了。
第四天,梦独对王超说:“你去拉车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做饭,等你回来。”
王超说:“我巴不得你天天都在这里,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卖冰棍那时候的事儿吗?有多少话好说啊。我知道,你是不想回家,更不想见到那个姓苟的女人。可是,躲,总不是个办法。”
“我倒不是躲她,我只是想,该怎么做,要是做了,事情会坏到什么程度。我是在下决心,只是决心还没下。”
“我明白了。可你还是出去逛一逛啊,别老闷着。”
“晚上吧,我们一起逛夜市。”
“也好。”
一连几天,梦独白天蜇伏,他担心遇到梦家湾的人,还担心遇到其他熟人,他只是在晚上穿上便服与王超一起出外逛逛转转看看。虽然囊中羞涩,但他还是用积攒的津贴费招待王超一两回,还给王超买了一件较为新潮的T恤衫。
一天中午,王超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相机,说是从熟人处借来的,他要梦独为他拍几张照片。
“说真的,梦独,我羡慕死你了。我要是也能像你一样当兵多好啊,可那是再也不能的喽。所以,我得穿上你的军装,照几张照片,作个纪念。”
梦独理解王超的心情,对好友的这点儿请求,他当然不能拒绝。于是,在王超穿上他的军装后,他还帮王超理理这里理理那里的,说:“只是,你的头发太长了,帽檐遮不住你的头发,怎么看也不像真正的兵。”
“卡嚓卡嚓……”,梦独为王超拍了六、七张照片,王超把相机收好,说过几天叫照相馆的老板给冲洗出来。
不知不觉,十三天过去了,第十四天的上午,因夜里梦独和王超天南海北聊得太晚,王超便没去拉车,二人起得很迟,同租住在这个院落里的旁人皆出去务工或做小生意去了。他们穿着简单的衣着在院子里洗漱,梦独的穿着稍周正些,上身穿了白色的无袖衫,无袖衫的前面印着五个红色的大字“为人民服务”,后面则是印有带着“八.一”标志的红色五角星,他的下身着一条军裤;王超呢,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大裤衩儿。
梦独说:“你穿上背心呀,这院子里可不只咱们俩人住。”
王超笑着说道:“我不是花姑娘,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怕看的,反正谁也不能把我的光背给看没了。”
“你又不是跳水运动员,万一有人闯进来,总归不太好吧?”
“好,我听你的,解放军同志,我一洗完,就穿好衣裤,然后,我出去买豆浆油条,你等我一会儿就成。”
二人正一句来一句去地快快乐乐地说笑着,却听得大院落的门“哐啷”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他们不由地停止洗漱和说笑,转身看向来人。
梦独的眼光一下子拉直了,但还是立即镇定下来。
来者是三个女人,梦独的大姐梦向花,为梦独和苟怀蕉编织婚约牢笼的媒人梦胡香,还有梦独的未婚妻苟怀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