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正如苟怀蕉一家人及梦胡香和苟得古这对媒婆媒汉所料,梦毒的家人没有一个愿意涉足他与苟怀蕉的退婚纠葛。
梦胡香来到梦毒家,刚好,家里除了父母在家外,梦向花和梦向叶也在。梦胡香对梦毒说:“三叔啊三叔,你知道不知道,你那天说出了那么多伤人心的话,三婶子苟怀蕉在家里不吃不喝,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差点闹出人命来。到最后,是她哥她姐都劝她,说实在不行,就遂了你的心思,退婚也行。”
此地人嘴里的“退婚”,就是意指解除婚约。一听到这个消息,梦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想了想,以为兴许苟怀蕉一家终于想通了,明白了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心想也许是真的?于是,梦毒说:“只要她不再缠我就行了。订立婚的时候,我们家给她买的衣物什么的,我们家全不要了。她家当时也没给我家买什么东西。还有,解除了婚约,我也会好好对她的。”
梦胡香说:“他们家人倒是没提东西没提钱,三婶子苟怀蕉只是说,她家里人也说,有些话得说明白了,免得以后还扯来扯去的。”
梦毒说:“什么时候?”
“你想什么时候?”梦胡香反问。
“当然越快越好。”梦毒道。
“那现在就走呗?”梦胡香说。
“走就走。”
梦胡香问梦毒的父亲母亲:“二爷爷二奶奶,你们也去呗,去把话说清了,也就两边拉倒了。只是俺白白累了一场,为人作嫁,苦啊,落不到好,尽被别人噘了。”
父亲母亲一起摆手,像是挥赶苍蝇似地说:“俺不去,俺不去。”
梦胡香又问梦向花和梦向叶去不去,梦向花说:“毒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谁说的话他都听不进去了,俺还去说什么?他的事儿俺不管了。”停了停,她又接着对梦毒说,“毒啊毒,他三舅啊他三舅,俺跟你说哈,你退了婚,得把原先用了俺的钱还给俺。”
梦向叶说:“俺不要了。”
梦向花说:“你大度。”
梦胡香说:“不知道俺大叔二叔想不想去。”
梦向花快嘴快语,说:“他们说过了,毒的事儿他们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于是,梦毒便只身入虎穴了。
梦毒怎会知道,空白的社会经验也令他没有预料到,他进入的不止是一个虎穴,还是一个圈套。
此地乡下,退婚不同于离婚。在这里,离婚常常无声无息,两个同床共枕的人就分开了,一个家就散了;可是退婚,也就是未婚男女之间的婚约呢,若想解除,却总是闹出很大的动静,被动退婚的一方,也就是被动解除婚约关系的一方,是一定要闹一闹的,既是为了自己的脸面,还为了自家的门风,自己的脸面不可随意让人吐了口水,自家的门风不可随意受到他人的践踏。如果不闹一闹,一家人的尊严还往何处搁,这不是被人瞧不起吗?还有,以后再相亲再订立婚约时怎么办?闹腾的动静越大,一家人的脸上便越有光。
梦毒见到过退婚的闹剧,但却从未朝深里想过。
梦毒跟着梦胡香,到了苟宅子村梦胡香家,梦胡香的男人苟得古正在家里喝酒。
苟得古给梦毒倒了一大杯酒,梦独挥了挥手拒绝了。苟得古便把两杯酒接连喝光,抹了抹嘴巴,离开饭桌坐到梦毒身边。
在梦胡香家坐了一会儿,苟得古问梦毒:“三叔啊三叔,你是真的想退婚吗?俺看三婶子不错,你要是娶了她,是福气,你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干。”
梦毒说:“谈恋爱不是找保姆。”
苟得古说:“那也行,看来你是铁了心了。那,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俺和梦胡香给你俩牵的线订下了婚约,那还是由俺两人来作见证吧。”
梦毒说:“其实,有什么见证不见证的?好聚好散不就行了?”
苟得古说:“不不不,还是走个过场为好,也算是给想看热闹的人一个交待哩。”
“好吧。”
“换个地方说话吧。”苟得古说。
“为什么要换个地方,在你家里不才显得公平吗?”梦毒说。
“俺家里又穷,又小,又挤的,怕人多了坐不下哩。”
梦毒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这样,我站着,把板凳给别人坐,总行吧?”
梦胡香在院门口说:“来了,来了。”
苟得古说:“行,那就在俺家吧。”
可是,苟怀蕉一家人并没有来到。
梦胡香说:“俺刚才眼花,看错了。俺再去叫一叫吧。”于是,她骑上自行车出去了。
约摸一个多钟头后,梦胡香才回来,这一回,她的身后跟着苟怀蕉、苟娘、苟怀砣还有苟怀蕉的三姐苟怀韭。苟怀韭跟苟怀蕉有着类似的声音,边说话边指手画脚。
梦毒天真地自以为要解除婚约了,所以就想表示矜持和礼貌一些,端了一把椅子放到上座,并且扶苟娘坐上去。
苟娘坐在上座,左手握着签桶,右手捏着两根卦签。
苟怀蕉、苟怀砣和苟怀韭三人横眉冷对、同仇敌忾地瞪视着梦毒。
苟得古说:“三叔,你也坐。”
梦毒坐在苟怀蕉、苟怀砣和苟怀韭的对面,对他们刀剑般的目光选择无视。
苟得古和梦胡香坐在了屋门口的位置上,背对门外,面朝苟娘。
梦胡香卷动半截舌头,却颇显巧舌如簧:“老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老话还说,劝合不劝分。俺是尽了力了,可现在是新社会,又不能强迫婚姻,三叔提出来想退婚……”
还没等梦胡香说完,苟得古接过了话头,他是怕梦胡香把话说得不圆满,他多虑了,不过倒是把话头儿接得挺自然:“是的,三叔提出退婚也有他的道理,俺想呢,要不今天就按他的意思说道说道。”
苟怀蕉的三姐苟怀韭说:“俺也用不着听他说什么退婚的理由,他想什么,世人用脚后跟都能想得出来。俺知道他是混阔了,想当驸马爷,兴许早就找好了公主吧,兴许早就有了相好的,只是也不领来让俺看看。”
“小妖精,”苟怀蕉骂道,“要是哪天真的让俺给碰上,俺一定要撕烂他的逼嘴!”
倘从他们的话意里听上去,好像梦毒真的在外有了意中人似的,何况,众口一词呢。
梦毒听得出来这类人很有一套编派瞎话的本事,但是瞎话也是话,瞎话说得多了,就会有一些人相信,就会变成实打实的恶意中伤,连洗白都难乎其难。他想回击,但还是忍住了,只要能解除婚约,她们编瞎话就编瞎话吧。
苟得古说:“咱还是说正事吧。三叔,”他叫梦毒,按着梦家湾的辈份。
“你说,”梦毒应道。
苟得古说:“苟怀蕉,也就是俺三婶子,对你是一心一意,从来没有提出过要解除婚约,她就想着将来跟你过日子。解除婚约这事儿,是你提出来的吧?”
“对,是我提的。我不想耽搁她。”梦独道。
“你如今虽然混阔了,可总还是梦家湾的人,总还是咱吕蒙县的人,咱这里乡下的规矩,你总是懂得一些听说一些的。对吧?”
“是的。”梦毒没有多想。
“咱这地界乡下的规矩是,男女二人在媒人见证下订好婚约以后,要是哪一方先提出退婚,就是你说的解除婚约,那他(她)曾经花在另一方身上的钱就全一分不能要;另一方呢,花在他(她)身上的钱是要如数归还的。”
梦毒承认,这的确是这地方的乡下规矩。
“那就算帐吧。”苟得古说。
梦毒说:“没有什么好算的呀?订立婚约时,我们家花出去的钱一分也不要了。她家没给我们家花钱,虽然我不必赔付什么,但我想过了,等我以后真能顺利毕业,等我以后有了钱,我愿意把苟怀蕉当成亲姐姐,我会经常看她,她要是生活上有难处,我一定会帮她的。”
苟怀蕉问梦毒:“你敢说俺没在你身上花钱吗?”
“什么?”梦毒问。
“俺给你织的毛衣呢?俺给你纳的好几双袜垫呢?”苟怀蕉盯着梦独的脸,像是要找出答案,问。
梦毒说:“那种互赠的礼物,也能算?不过你既然说了,那我可以还给你,那毛衣还是新的,我没穿过;不过,那几双袜垫,我送给战友了。”
听了梦毒的话,苟怀蕉失望,气恨,怒火中烧,她没想到她寄给梦毒的含了她情意的毛衣和袜垫,梦毒竟然一点儿也不看重,要么不穿,要么送给他人。她气得连嘴巴都歪到了一边,好久才恢复正常。半晌后,她愤怒地说道:“凭什么不算,当然要算。”
梦毒问:“怎么算?”
苟怀蕉说:“为了勾那件毛衣,俺的手皴裂了六、七个口子;为了纳那些袜垫,俺的手被针扎了二十多回,五个手指头磨出老茧。那件毛衣,俺织了三千针,一针十块钱,三千针就是三万块钱;那三双袜垫,俺上上下下纳了八千针,一针十块钱,八千针就是八万块钱。苟得古,你记到帐本上。”
苟得古说:“三叔又识文又断字的,还不如叫他自己来记。”
梦毒倒是想看看苟怀蕉到底要如何闹腾,如何现出她的本相。他问苟怀蕉:“你说吧,还有什么要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