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痛苦的是,人没了钱还没花完,打下的江山还热乎,人却凉了硬了。不幸中的万幸,这个家看起来能吃饱饭,躺这么久没人看一眼,估计又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可怜蛋。
遥城城北是军户和商户混居,军户粗蛮暴躁,家眷也多目不识丁,嗓音大脖子粗,动手不动嘴。商户极善奉迎,谄媚侍强乃看家本领,钻营卖乖全为利来。要说这城北哪家的银子得来无须废半天嘴皮子的,当属这季家了。当家男人是行伍文书,是军户里少见的讲理温和之人,季家娘子有一手精妙的刺绣功夫,原是南方杭县的绣娘,因这老天不开眼的兵蛮作乱,来到这遥城,阴差阳错成了一枝独秀的手艺人。这年头家中又吃官饷又有看家本领的,放哪家都能舒舒服服买两个丫环仆妇安然度日。
唉,要不是说人哪能十全十美,那得遭人红眼。季家这不美就应在儿女上了。两口这辈子就一个独女,偏还体弱多病,柔弱不禁风,别说支起门庭了,大伙儿心里有数,说不准哪天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要不老话说得好,这世道,儿女本是前世债,讨债还债,有债才会来。这些嚼头不是要紧的,走街串户做买卖的要是一天没听个铜钱蹦儿响,那才抓心挠肺浑身不得劲儿。这不前些日子病得不省人事的季姑娘又险险熬过来一趟,得抓紧遇着季家父母兜售些女儿家的物件才正经。
啧啧,按大伙说还不如多生几个保准些,哪天药罐子一破不至于天崩地裂。也有人低声咕哝一句,指不定母鸡下不了蛋!三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可不是嘛,季家的苦在后头。
刚险险熬过来,哦不,其实季姑娘已香消玉殒,没挺过来。她此前重病垂危,譬如天塌,原生父母奔走医馆苦求天地神佛,病中守候无不懈怠,记得原主那天惊厥呼吸微弱,家里四人分别从四个医馆拖了大夫过来,大冤种望舒悲观叹息间房间涌入一群人,一下子脱力扑倒在床边的季家父母哭嚎不止,落泪不已,声音却止不住欢喜,“我的儿啊,娘的心肝呐!”
新生命是哭着来到人世间的,望舒也是在这哭声里得以重生。
小主,
人争一口气神争一炷香,但她用不上争,她喘着这口气就行。
这会正懒洋洋躺在院子里榆树下的竹摇椅上,风一来树上的榆钱纷纷扬扬坠落,地上榆钱迎风打转,在院子的空地东一个圈西一个圆,没个固定落脚地。
伸手接住一个,榆树的种子外形圆薄如纸币故名榆钱,另有“吃榆钱可得余钱”说法,民间甚爱吃之。季家因这近期大落大起,错过吃榆钱的时节,榆钱串串准备迎风而飞。
手指捻了捻榆钱中间凸起的籽粒,遇事不决可问春风,春风不语自随本心。微风中种子落地生根,本心则随遇而安,就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
午后困顿,身体也提不起多大精神,睡眠乃养生上道,望舒用袖子遮住眼睛,在这暖阳树荫下继续小歇。
要在平时,眼里见不着一点脏乱的夏嚒嚒准是带着女儿桃桃拿着扫帚和簸箕三下两下一扫而光,顺带让桃桃上树用力摇晃,清理一批,能得院子两天干净。
今儿嘛,手里麻利地将浅红色丝线进行劈线卸劲,一会看着院子,一会盯着丝线,脸上的笑意忍不住溢出来,叨叨地对着季娘子轻声道:“舒舒愈发见好了,脸色天天可见红润起来,以后将养着,养个肉包子脸才好!”
东厢房是季娘子的绣房小作坊,说是作坊,也就她和夏嚒嚒两勤快麻利人。此刻扎着头巾,一身男人麻曲裾的夏嚒嚒正熟练地劈线,她身材高大,力气惊人,常做男子打扮,宽大的曲裾袍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平时劈柴挑水出门采买,空时在绣房做些劈线上绷子纫针的杂活,绣些简单样式,收纳整理绣品,出门交货收钱,是家里的得力管事。
主要的精致绣活由季娘子来,飞针走线,各色丝线纵横交错,花样百出,一手闺中绝技的缝补及刺绣功夫,外行人光是看着眼花缭乱,想要观摩学个手艺,没个言传身教可不成事。
听了夏嚒嚒的话,季娘子手上不停,朝窗外飞了视线又收回,“舒舒好了,我这心才算踏实了!老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