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很多城市而言,宁州的面积算不上大。只要哪里发生点事,就会立刻变成闲聊谈资,从城头传至城尾。
宁州的人也爱聊房市,哪里新开了楼盘,哪里富人集中,哪里价格炒得贼高但没什么人住等等,都摸得门儿清。
所以在老宁州人的认知里,宁州西环的张家弄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特别之处在于“张家弄”这个地名由来已久,按照博物馆里县志、市志的记载,能往前追溯900多年。
900多年前,住在那一带的是一大家子,都姓张。具体做什么营生不清楚,只知道人丁兴旺、门规森严,很富庶。那家人有时会在城里布施,又跟官府往来甚密,便有了“张家弄”这么个地名。
这本来没什么可稀奇的,毕竟很多地名都跟姓氏有关。
可900多年过去了,宁州天翻地覆。西环一带经历过城关变良渚、变荒野、再到村庄、开发区、商圈的更替。
正常情况下,那里的人早该换过八百轮了。但事实不是……
二十年前,开发商包了张家弄那块地搞中式宅院。因为价格离谱,一度是宁州房市的热门话题。都说那地段、那配套设施、那价格,卖得出去就有鬼了。
结果还真见了鬼。
那片中式宅院一经落成就住进了人,更见鬼的是住户都姓张。有知情的人说,张家弄那地方其实从来就没换过人,900多年来住着的始终是那一家。
于是宁州多了两种传闻。
一种说,张家人不忘本源,一直守着祖宗根基,所以才福泽绵长家大业大。
另一种就玄乎多了,说张家弄那地方一直都很邪门儿,容易莫名其妙地迷路,也容易听见奇怪的声音、看见奇怪的场景。
据说曾经有人排卦算过,张家弄那个位置按照卦象上的显示至凶至煞,应该是个坟冢,比乱葬岗都阴,根本不该是住人的地方,也长久不了。
但更多的人说那里“依山傍水”,是个格局极好的风水宝地,人家几百年都住过来了,怎么可能长久不了。
众说纷纭归众说纷纭,那也都是十多年前的老话了,年轻一辈几乎没听过。直到近两天,张家弄才又被人提起。
起因是两天前,有个id叫“龙腾虎跃”的人在宁州“本地唠”民生论坛里发了个帖子,说自己是个出租司机,做过一个很离奇的梦……
梦见他半夜跑完最后一个单子回西环交车,结果开到张家弄附近,车出故障抛了锚。他下车检修的时候,突然听见那片中式宅院里一阵巨响。
就像房子塌了似的。
他被那动静吓一大跳,实在没忍住,就想过去看看,可走着走着便迷了路,最要命的是手机没网络也没信号,连地图都用不了。
等到终于能断断续续连上网,他已经绕到了张家弄后面的野树林里。
那片野树林出乎意料的大,大到他怀疑自己手机地图有问题。
就在他开了实景导航想要出去的时候,林子里突然起了雾。
那雾也奇怪,就好像什么东西破了,从里面流出来的似的,还有股枯朽的锈味。
他当时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朝起雾的地方走了几步。于是看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场景——
他看见了一大片不该存在的焦黑荒地,荒地中间是盘根错节的枯树,那之中好像躺着一个人。头发极长,衣服又极红,在大雾之中若隐若现。
他当时就吓得有进气没出气,抱着树干往下滑,瘫在地上。
接着,他又看见雾里影影绰绰,凭空出现了许多“人”,纷纷朝那个红衣人跑去。也不知道是那些人跑得快,还是雾太浓。
在他看来,他们就像飘着瞬移过去的。
然后,他就听见了哭声。那哭声又哑又凄,一嗓子就给他送走了——他当场昏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手机闹钟在响,时间是早上7点半。旁边是他准备起床的老婆。
他抓着手机茫然了半天,问老婆:“我昨晚回来了?”
他老婆满脸问号。
他又问:“我怎么回来的?”
老婆看了他半天,说:“你是不是有毛病?”
“不是,昨晚谁把我送回来的?”
“……你自己回来的啊!”
他问了半天,把老婆给问烦了才确认,昨天自己交了车就回家了,很正常地洗了澡,然后倒头睡到了天亮。他看见的那些应该是因为太累,做的噩梦。
他本来都接受这些了,结果傍晚出门接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鞋底有一层湿泥,而手机地图最新一条搜索记录,是车抛锚的那条街。
不仅如此,他还刷到了本地新闻推送,说西环张家弄的中式宅院塌了一座,具体原因尚不明确……
他差点又被当场送走。
这位“龙腾虎跃”的帖子在“本地唠”里引发了一波热议,但因为他空口无凭,很快就开始被人打假。
虎跃先生很不甘心,说自己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了。
之前也有一回,他接了个将军山附近的单子,乘客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那小孩湿漉漉的跟水鬼一样,坐在车后座也不吭气。临到下车的时候,好像长大了一截。
于是那帖子又变了话题,有建议他去庙里拜拜的,有推销辟邪法器的,还有直接开卦隔空给他算命,说他跟“鬼”前世有缘的……
讨论持续了两天半,在第三天凌晨戛然而止。
其实帖子没删,但所有人仿佛都在同一时间忘记了它。
它迅速被各种房屋买卖租赁信息淹没,沉到了不知多少页的地方,再没被人想起。
那是8月23号凌晨1点10分,尘不到在那一刻睁开了眼。
***
其实那个“龙腾虎跃”没有看错,他跌跌撞撞闯进树林时,刚好碰到闻时笼散,封印大阵得解,千年前被藏匿的一切重现天日。
他看见的长发红衣人自然是尘不到,后来涌过去的那一批是卜宁他们,哭的人则是夏樵。
他之所以吓晕过去还能“自己”修好抛锚的车,回到家,是因为卜宁他们发现了他,将他暂时转成傀,控着他回去的。
类似于这样的目击,千百年来其实时有发生,总有这样的“有缘人”会不经意撞见些什么。
判官们大多都能妥善处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当那些人醒过来,只会觉得自己做了个格外逼真的梦。
像“龙腾虎跃”这样的是极少数。
不是他们粗心大意,而是实在顾不上。
因为当时卜宁借着山坳的阵,隔空替闻时分担了一些尘缘,正是虚弱的时候。而封印阵中的尘不到状态又很吓人——
照理来说,一个被禁锢一千多年不得超脱的人,本体灵神和躯壳就像耗尽所有的朽木,没有半点活气。他复苏的过程则是由死向生的涅槃,应当艰难又漫长,一年甚至几年都不为过。
但当时躺在阵中的尘不到却不然。
他手腕上缠绕的珠串颤动不息,鸟羽泛着亮光,身下朝八方蜿蜒的血迹明明早该干涸,却在汩汩流转着,染得他手腕指尖一片殷红。
……就好像正在跟某种力量拉锯抗衡。
每拉锯一次,血就淌得更快,他的模样也更苍白几分。
没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敢贸然动他,生怕打断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那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直到某一刻,珠串叮啷碰撞出一阵乱音,蜿蜒八方的血液慢慢洇进泥土里,翠色的鸟羽在风里扬了一下,又落回到他手腕上。
之后,整个荒野都静了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敢动弹。
因为卜宁灵相动荡,状态不支,没人能开松云山境。所以他和尘不到都被带回了沈家别墅。
起先,各家都想留些人帮忙。
沈桥过世之后,这栋房子还是第一次那么热闹,几乎挤满了人。
但夏樵并不习惯。
他还是只留下了跟周煦直接相关的张碧灵,对其他几家道了谢,好声好气地送走了。然后,他就再也没合过眼。
这是他成为“夏樵”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傀的强处——他可以一直守着,不困不累,不眠不休。
要不是有张碧灵在旁边盯着他,他甚至可以水米不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周煦,或者说卜宁醒过来才有所转变。
当时刚退烧的周煦一边喝着药,一边盯着他的脸色说:“卜宁告诉我,祖师爷这情况,少说需要一年才会醒,夸张点五六年都有可能。还有你哥……”
他卡顿了一下,道:“你是打算把自己等成野人,给他们个惊喜么?”
“我是傀。”夏樵摇摇头说,“不吃不喝不睡也没什么影响。”
“傀你——”周煦可能被卜宁老祖摁住了嘴,挣扎几秒后换了个委婉点的词:“——大爷。你哪有傀的样子,要不你去镜子那照照这张脸,气色差得能演鬼片了。”
夏樵听了他的话,又想起闻时进笼前对他说的那句“谁把你当傀”,低垂着头很久没开口。
等他再抬起头,就默默端了张碧灵搁在旁边的粥,老老实实喝了起来。
……
他们本以为真的要等一年甚至五六年的……
可是没有。
他们真正只等了十二天。
***
8月23号那天深夜,跟之前的每一晚都没什么区别。
张碧灵在厨房给他们热粥填肚子。夏樵被换下来去洗澡,周煦从屋里短暂地出来了一下,骑坐在客厅沙发扶手上接张岚的语音。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怔了一下,就像囫囵间走了个神。
张岚问了两句话没得到回应,连“喂”了好几声。
在最后一声疑问里,周煦眨着眼回过神来。就像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一样,他下意识转头朝墙上挂着的名谱图看了一眼。
就见名谱图某处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就像行车时外面惊鸿掠过的灯影。
周煦张着嘴,陷入了某种不敢相信的迷茫里。
又过了好几秒,他才终于反应过来,那道亮光来自于名谱图的最顶端。那是一切后世分支的起始,是判官的开端。
那里有着一个名字,朱笔标着亡故,沉寂了一千多年。直到这一刻,真正亮了起来。
那是……尘不到。
“我——”
尾音还没出口,周煦已经奔向了房间。
因为动作太急,他被沙发扶手绊了一下腿,撞倒了高脚椅上的铜摆件,又在地板上打了个趔趄。
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卜宁已经占了主位。
他扶了一把门框,在踏进房门的时候稳住了身形。
……也幸亏扶了一下。
因为他一抬眼,就看见尘不到已经醒来,就坐在床边。
他当年常用的白玉簪早不知遗落何处,长发披散下来,大半在身后,还有些顺着肩滑落,垂没在衣袍皱褶里。
卧室里的大灯没有开,只有床头灯亮着。
尘不到在灯下抬了右手,看着手腕上圈圈缠绕的珠串和红线。
或许是因为皮肤太过苍白,他的手指显得比过去还要长,骨感分明,衬得手腕上缠绕的线殷红得扎眼。
“师父……”卜宁轻声开口,就像生怕惊了梦。
他话音落下,就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
“怎么——”身后是听见动静匆忙赶来的张碧灵和滴着水的夏樵,他们想问情况,结果话说一半就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