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癌晚期。
拿到这份报道,旺财突然松了一口气。他想笑。
医生说,最多三个月。他问,可以手术吗?医生说,已经扩散了,加上他进行过一次肝移植,现在手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笑了。
大一那一年,他曾经给舅舅捐过一次肝。那种感觉,太糟糕了。身体的疼痛是其次,一个人孤孤单单躺在病床上无人过问的孤独凄凉,让他受不了。他妈妈去照顾舅舅了,他爸爸来看了他一眼,留下几万块就走了。
他永远忘不了,他正准备去国外参加一个编程大赛,代表学校。只要能入围前三,他就能被保送进军校,以后为军部服务。可是在他离开的前一天,他妈妈跑到了学校,二话不说就把他拉去了医院,抽血配型,然后不顾他的反抗,直接以他的名义推掉了比赛,逼迫他进了手术室。
她说,那是你舅舅,如果妈妈能配得上,怎么会找你。妈妈只有这一个弟弟了,妈妈不能不管他,你也不能。
他还记得,手术后没多久,他回学校,参与了一个安全防火墙设计课题,每天连轴转,他一天只能睡几个小时。他让妈妈转点钱给他,在此之前,他的奖学金一半交了学费,一半给了妈妈。他妈妈问,你吃住都用不到什么钱,要钱做什么?他说,每天熬也,熬不住,要买咖啡。他妈妈没有给他转钱,只给他寄了一箱大蒜。她说,大蒜是一味用途广泛的药材,具有食积消滞、杀菌灭虫的作用,在《新修本草》《本草纲目》等本草书籍里均有记载。大蒜辛辣,你困的时候就咬一口。
从那一天起,他每当熬夜,就被备上几头蒜。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这么用工,这么努力,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体,不是为了舅舅。辛辣刺激着口腔,食道,胃,他时时刻刻都在告诫自己,他是独立的个体,从来都不是舅舅的附属。
他还记得刚来G区警局报道那一天。那天韩老正在做一起伤情鉴定,一个老人执拗的认为是儿媳妇害死了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也是肝癌晚期。她说,他好好的,不过是体检肝边缘毛躁,怎么就突然得了肝癌呢?后来韩老验了尸体,又询问了他们的饮食习惯才知道。他们一家都喜欢吃大蒜。生的,烤的,煮的……而大蒜,肝病患者不宜吃,会加重病情。
那天是他工作的第一天,下班后他照例去疗养院看望舅舅,然后像看护舅舅的护工提起了他妈妈让他吃生蒜的事情。他的舅舅,因为无法控制大小便,常年穿着纸尿裤,护理的再好,下半身也被洇的红肿,甚至于溃烂,需要常年敷消炎粉。那是一个十分认真负责的护工,她特地去问了医生大蒜的作用,在听到能够消炎后,只有初中学历的她,便开始日日喂他舅舅吃大蒜。生的,烤的,煮的……还有大蒜汁,大蒜泥。她特别认真负责,怕舅舅满嘴酸味被人嫌弃,每天都会很认真给舅舅刷牙,哄着他漱口。
“财哥,还不走吗?”谷新一换下了警服,路过网络搜查科,旺财还坐在电脑前。
旺财转头,“视频还有一点没分析完,分析完我就走。”
谷新一点头离开。他无意中扫了一眼笔记本,电脑上正在播放一个监控画面。昏暗,模糊,还带着白色的雪花,好像是某个顶楼。他没有在意,也没有往心里去。
黑白色的监控视频中,吉富贵站在顶楼与年龄不大的孩子说着什么。为首的是一个女孩,穿着裙子,她似乎是这群孩子里最大的。说着说着,两人便争吵了起来。吉富贵一把把女孩推倒,就要走。突然,另一个人跑了过来,用全身的力气撞向了吉富贵。
吉富贵向后仰,跌下了楼,没掉下去。他的双手紧紧抓着围延,即便是黑白色的监控,也能够看到他的惊恐。他的嘴一张一合,大概是在求救吧。求他们把他拉上去。
撞他的孩子捡起旁边一块板砖,她的力气不大,双手握着板砖,一下又一下的砸到吉富贵的头上,没一会儿,吉富贵就满脸是血,脱力的松开了手。
孩子扔下板砖,转头看了一眼监控。冰冷、阴霾、恶毒。那不是一个该有的眼神,那眼神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
旺财双手撑在桌子上,两手交握,看完后笑了笑,点了两下鼠标,将视频彻底删除。他拔下优盘,先用尖嘴钳夹碎,然后拿出里面的芯片,放入碎纸机。
这个优盘是他办理完别墅使用权手续后,钱方域给他的。他说,这是葵姐留给你的。
优盘有密码,他试了好几遍才发现,原来密码就是他的生日。优盘里除了视频,还有一个TXT文档。文档里只有一句话:小旺财,对不起,连累你了。
他关上电脑,穿上外套,站在门口一边活动久坐僵硬的腰,一边等接班的同事。
“科长,怎么把你的大蒜都给扔了。”同事经过垃圾箱,发现里面扔了不少的生蒜。“以后不准备上夜班了?”他调侃。
小主,
旺财笑了笑,“大蒜吃多了,胃疼,以后不吃了。”他交代了一下事情,摆摆手回家了。他的新家,葵姐留给他的家。
钱方域说,这块地虽然没有房产证,但是使用权是九十年,还剩八十六年,你可以放心的住着。如果过几年被收购拆迁了,也都是你的。
签字盖章,他成了产权人。他一个人的。与他父母无关,与舅舅更无关。他终于自由了。
江鹤卿去看了杨三,他坐在杨三的病床前,疲惫而又悲伤。“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一份资料,摆放在床尾。
资料上是江尚两家所有的人际关系,以及他们日常生活的照片。“所以,不是偶遇,是她故意设计的对不对。”他悲伤而又愤怒,“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明明是知道,为什么还要怀孕——”
杨三看着他,“明明什么?”他瞥了一眼档案袋和露出的照片,“如果我们有钱请私家侦探,我妹妹也不会过的那么苦了。如果我们有钱请私家侦探,我妹妹也不用去打黑拳了。”他嘲讽道,“一两句话,一份纸质的资料你就信了吗?”想要作假照片,又各种方法途径。对于当时囊中羞涩,急于赚钱的七七来说,任何一个人,只需要借着给她推荐工作的由头,就可以见到她,甚至可以跟她一起吃个饭,喝杯茶。也可以拿到隗葵以前的照片,进行剪辑P图。“说到底,你还是瞧不起我们。”瞧不起,才会不信任。
是,他们是先知道了。可那是在七七怀若生八个月的时候。七七去监狱看他,她说,这个孩子不爱动,有时候心跳也不明显。也不知道是测胎心的器械有问题还是她不会用。一旁看着他们见面的警察是一个很好心的人,他说,他的妻子怀孕的时候也是这样,后来换了好几家医院查,才发现是孩子心脏有些问题。幸好发现的早,早早做了准备,出生后没多久就做了修复手术,现在健健康康的。
七七本就是个多疑的人,她从监狱回去后,直接去了萤爱女性专科医院。很久之前,她在隔壁罐头厂打工的时候,结识了这里的院长,她是一个特别严肃认真又和蔼的人。
院长告诉她,孩子有较严重的心脏病,为什么现在才来看。
她直接跟院长说,他们不想让我知道孩子有病。至于他们是谁,院长没有多问。
后来,院长帮她给孩子做了基因检测,发现孩子有很严重的基因病,她建议引产。并且很严肃的跟她说,一定要和丈夫去做一个基因检测。
第二天,她就拿着样本找到了院长,半个月后,报告出来,证实有血缘关系。她应该打掉孩子的,但是她没有,因为舍不得。
她在痛苦中生下若生,又在痛苦中送走了她。那时候,杨三已经出狱了。她说,哥,我决定跟他分开了。若生死了,我们之间也没关系了。谁知道她还没开口,江鹤卿倒是先拿着基因检测报告找来了。
杨三嘲讽的看着他,“你知不知道,当时你手里的那份基因检测报告是假的?”潘逸影为了得到他,害死了若生不算,还在贾倩的提醒下,假惺惺的对他说,江哥哥,小若生的病听说是基因病,要不要你和七七姐姐去做一个基因检测?我听说有些夫妻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基因不契合。“贾倩根本没给你们做检测。她收了你的钱,转头就把检测样本给扔了,做了一份假报告给你。”他笑着,“如果她们当时做了,就会发现,一切如她们所愿。潘逸影也就不用花那么大一笔钱堵住贾倩的嘴了。”
忻忻是意外,她去香港散心,在酒店晕倒被人送去医院,才知道她怀孕了。她应该把孩子拿掉的,但是她舍不得。因为这是她错过,也爱过的,这是她一直追着却最终不得不放弃的温暖。
她很自私,她知道。可如果没有忻忻,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
“你知道为什么忻忻的监护权最终还是给了你吗?”杨三用一种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因为七七怕她出了什么意外,她死了之后,我们其他人对忻忻不好。”他有钱,又是忻忻的亲生父亲,还是舅舅。她希望江鹤卿能够凭借着一丁点的愧疚,一丁点的爱,把忻忻照顾好。“遗嘱上面有一条备注,你看到了吧。”如果有一天,他做不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了,或者说他没有耐心照顾忻忻了,那就把他送去瑞士,交给一个叫作Adelaide·Li的护士。她是瑞士一家安乐死机构的职员。忻忻出生的那一年,七七就和她签订了合约,如果有一天,自己出了意外,如果有一天,有孩子爸爸、舅舅、叔叔、代理律师的人带着孩子来找她,她就按照合同履行她的职责。
安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