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玉说:“我从来没有对汉人作恶,你为什么要将这些罪孽安在我的身上?”赵盏说:“我没将这些罪孽安在你身上。我只是告诉你,金国想要更多的土地,大宋想要夺回曾经失去的土地。大宋和金国之间,不可能拥有长久的和平。两国现在都没有能力将对方完全灭掉。一旦一国有了能力,就是你死我活的拼杀。”他按着胃,顿了顿。“纵然我没有参与国事的决策,只是个闲居的王爷。再过三五十年,也是这个结果。”完颜玉说:“三五十年还很久,那时候我们都老了。既然改变不了,你为什么这么对我?”赵盏说:“但如今我参与了国事,就绝对用不了那么久。恐怕完颜璟已经发现,我主政大宋,会成为金国的心头大患。完颜璟对你很好,但国事肯定如你一般放在第一位。你嫁过来,真以为是他们对你的仁慈吗?他们只不过将你当成一个工具,随时随地都能为了他们而杀了我的工具。”完颜玉摸了摸她的项链,那是临行前,皇爷爷送给她的狼牙。狼牙是大金猛士才配得上的饰物,自己哪里能算得上猛士呢?狼牙是大金战争的标志,远嫁成婚,本是为了和平,怎么能送这种暴戾之物呢?完颜璟还告诉她,走到哪,不论什么时候,都别忘记自己是完颜家的女子。她摸到了狼牙的尖儿,必要时这狼牙能杀人。或许赵盏说的话是对的,她就是被安排在赵盏身边的一把刀。谁能安心的和一把刀睡在一张床上呢?
赵盏脸色发白。“你躲开,让我出去透透气。”完颜玉不让开。“我可能在你们眼里是一把刀,但我从不将自己当成一把刀。我只是想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这有什么错?”赵盏咬牙问:“那你跟我说实话,你能割断了和金国的联系,割断了和完颜家的关系吗?”完颜玉想都不想。“那不可能。我的国,我的家族,怎么可能割断?”赵盏说:“所以我不会逼你,你也别逼我。”完颜玉说:“你为什么不和皇后说明白?你要是这么说,她不会逼你娶我。”赵盏说:“娘亲真喜欢你,我不忍跟她讲,有那么一天,她喜欢的儿媳,会亲手杀了她的儿子。”他扶着椅子,豆大的汗珠滴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命该如此,何苦不肯放手?”完颜玉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我懂了。今后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赵盏说:“是我对不住你。”完颜玉摇摇头。“细算起来,我要怪的人可多了。这里要是给我住,我就一个人住。要是你觉得不安全,大可将我囚禁起来。”赵盏说:“不至于。”完颜玉将门让开:“为了太子的安全,还是保险一点得好。你快点走吧,免得跟我在一起时间长了,有什么危险。”她开始逼着自己死心。只有分别的冷言冷语,才能让你我都不那么难受。门外站着三个姑娘,都面色焦急。完颜玉怒气更甚,大喊:“你的女人都在等着你呢。你快走啊!”没有回答,完颜玉转过头,还待说什么,就见赵盏蜷缩在地上,脸色白的吓人,紧咬嘴唇,咬出了血。完颜玉头脑一阵眩晕,晃了几晃才奔到赵盏身边。
不知是什么时辰,天黑透了。赵盏觉得背后很软,很暖。有人从后面紧紧的抱着他,手按着他的胃。赵盏握住她的手。“你是谁啊。”不听回话。“我知道你醒着。”“那我猜猜。不会是素素,素素的手比你的手小。不会是瑶瑶,瑶瑶的手也不大,她更不会不回答我的话。不会是小锦,小锦我感受得到。完颜玉,是你吧。”完颜玉这才说:“你的胃还疼不疼了?”赵盏说:“好多了。”完颜玉说:“太医说你的胃病一直没大好,因为这次生气才犯了病。对不起,我不该跟你那样说话,惹你生气。”赵盏说:“我了解你,刀子嘴,豆腐心。说再多难听的话,心里都是好的。其实是因为前段时间太忙,新婚当天喝了很多酒,在外厅躺了一夜未睡,这才导致胃病复发。长期的累积,并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以后多注意点就好了。”完颜玉说:“当时吓坏我了。”赵盏说:“开始我听得见你喊我,后来就听不见了。我晕倒后,多长时间了?”完颜玉说:“你白天晕倒的,现在是晚上,没过太久。”她犹豫了下。“你的胃病,是在大金天牢里患上的吗?”赵盏说:“不是。金国天牢里条件还好,时间短,不至于落下这么严重的病。”完颜玉问:“那是怎么患上的?”赵盏问:“你真的想听吗?我自己都不想回忆。”完颜玉说:“你肯定受了许多苦。你不想提,我不问了。”
赵盏说:“我没和旁人说的太多。跟你说说也好。”他想了想。“你们都不知道我怎么在重兵包围的山上逃走的。我逃走后不久,金国派来杀我的人就到了吧。”完颜玉说:“我也不知道。你当初是不是已经知道会是这样,才跟我说了那句话。”赵盏问:“哪句话?”完颜玉说:“你跟我讲,愿你余生幸福快乐。我走了。”赵盏说:“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他接着说:“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边境只要出了冲突,我立时没命。好在金国有聪明人,识破了借刀杀人的阴谋。将我送到山里囚禁起来。目的就是牵制景王,让景王压着南方边境不出事。当然,后来还是出事了。出事后,金国再杀我,合情合理。我要是不逃走,或者晚些天逃走,早成了刀下亡魂。”完颜玉说:“幸好你逃出来了。否则我这辈子该怎么过。”赵盏说:“本来我没有办法,那种情况,怎么可能逃出来?但我发现那个宅子的后院里有斧子锯子凿子这类工具。我就砍树做成木板。送饭的军官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都没多问。攒够了木头,做成一个木飞机。借着那天晚上的风,从山上飞了出去。”完颜玉问:“什么木飞机?”赵盏说:“可以说是一只木头做的大鸟。”完颜玉说:“这怎么可能呢?木头鸟怎么可能飞起来?”赵盏说:“是真的。我先做一个小木鸟,再依照这个小的,做一个大的。我一个人,它能撑得起来。”
完颜玉不太相信,可如果不是真的,赵盏怎么可能逃出去?她不多想,接着问:“然后呢?兵士都找不到你,你飞了多远?”赵盏说:“多远我说不清。在天上太冷了,皮衣皮帽都不管用,将我冻晕几次。等落了地,天都亮了。反正应该很远,大雪封路,金兵不会相信我已经跑远了。只在附近寻找,必定找不到。”他接着说:“落地后,我不敢停留。要是被抓回去,就再逃不出来了。我向着太阳升起的反方向一直走,一刻都没停过。假如停下了,可能永远站不起来。这么着,一边啃着硬馒头,一边吃几口雪,连着走了大约两天,看见了大海。”完颜玉抱着他紧了几分。赵盏说:“沿着海岸,我很快找到了个小渔村。冬天渔民很少出海打渔,我又身无分文,雇不起船。没人愿意白送我离开。好在有户人家,一对老夫妻,留我吃了顿热饭,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们将仅有的一艘渔船给了我。我问他们将船给我,他们以后靠什么生活?他们说他们的儿子出海再也没回来,他们老了,不能打渔,留着这船没有用。我给他们磕了头,驾船往南逃。我不会驾船,可人被逼到了那个境地,为了活命,学什么都快。”
赵盏额头又开始出汗,胃部的疼痛一波波袭来,说不出话。完颜玉的脸贴着赵盏后背,她很心疼,却什么都做不了。过了会儿,疼痛渐渐平复。赵盏说:“别哭,都过去了。”完颜玉说:“我去找太医。”她要起身,赵盏拉住她。“这么晚了,太医睡了,明早再说。”赵盏翻过身,与她面对面躺着。完颜玉用袖子给赵盏擦汗。“这么下去怎么能行呢?”赵盏说:“相比那时候,现在都不算什么。”赵盏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擦了。“上船前带了些吃的,省着吃,几天还是吃光了。驾船倒是还好些,打渔靠自己可学不会。想着又饿又冻,我得死在大海上了。天无绝人之路,船舱里有些冻了的海鱼。没有火,只能生吃。我用刀好容易切下一片,发现都发臭了。怎么办?不吃就得饿死。我当时想,受了这么许多的罪,大不了就死了吧。唉,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他长舒一口气。“起初我不打算吃,饿死了好。后来饿到了一定的程度,就顾不得那些了。每天吃发臭的鱼,吃冰吃雪。胃病就这么落下了。发病时,疼的打滚,死去活来。不发病时,看到我的脚趾都冻坏了。我用那杀鱼的刀,将冻坏的脚趾切下来。左脚切掉两个脚趾,右脚一个。还算是幸运,没感染。要是感染,只能等死了。”
他将完颜玉抱在怀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须先受苦。我不受苦,就回不来,回不来就不会有大作为。苦日子都过去了,你别哭了。”完颜玉还是哭个不停。赵盏说:“你对我真心真意。人心虽硬,却非铁石。要说我不喜欢你,那一定是假话。我是个普通人,有七情六欲。心中有国,心中也有家。”他闻着完颜玉头发的香味。“听人说,你从来都不笑。但我见过你笑,只对我笑。能让冰美人笑,是多么自豪的一件事。”完颜玉说:“我以前也从来都不哭。只在见到你之后学会了哭,只为了你哭。你还觉得自豪吗?”赵盏说:“你认为我会自豪吗?”完颜玉说:“明明是我问你,你倒是反问起我来了。”赵盏说:“我还是愿意看你笑。”完颜玉说:“可我笑不出来了。”她要推开赵盏,赵盏不肯放手。“你还会卸脱我手臂关节吗?”完颜玉说:“现在不会了。以前的话,一着急还是会的。”赵盏说:“有这么一句话,不是我说的。不爱是一生的遗憾,爱是一生的磨难。对你来讲,是想选择遗憾,还是磨难?”完颜玉说:“既然我自愿嫁给你,就早已选好了。你想选哪个?想好了吗?”赵盏说:“我之前都想好了。”完颜玉泛起一股悲伤,还是问:“现在呢?”赵盏说:“现在,现在我不那么想了。”
完颜玉的身子略微发颤。赵盏说:“从那天相见,就想好了。为你好,也为我好,我不能娶你。抱着你,我又想着,对你对我,或许是一生的磨难,或许也不是。但我定当竭尽全力,不让它成为磨难。大宋和金国的斗争不会结束,不先发制人,必定受制于人。这是天下大势。我如果不做,错失机会,当追悔莫及。如果真的有机会灭掉金国,我一定会做。玉儿,你安安心心的做太子妃,将来做皇后。要是有一天,只有杀我,才能保全你的国。你好好想想,做什么决定我都不怪你。不论结果如何,皆是宿命。而在那之前,我们开开心心的过日子,什么都不想。”完颜玉用力的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赵盏说:“昨晚是新婚夜,让你一个人在房里。今晚,我好好补偿你。”完颜玉说:“你的身子没好,别闹了。”赵盏说:“这种疼,只要不提就不疼。有别的事能转移注意力最好了。”他的手开始不老实,完颜玉咯咯的笑。很快,赵盏的手停住了,完颜玉问:“是不是胃疼了?”赵盏气道:“这胃病真是太耽误事了。”完颜玉抿嘴微笑。“好啦,你好好的养病。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