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清算(二)(1 / 1)

陈骙下马车与池昌见面,池昌躬身行礼,甚是谦恭,丝毫没有皇亲国戚的架子。陈骙解释道:“某奉命行事,审查郑家是否有偷税的情况。不知池家大少爷此行,是不是为了此事?”陈骙为人耿直,池昌不缺礼数,他也不称官话。池昌道:“户部审查税账是例行公事,我岂敢多嘴?今日特来,非是为了此事。”陈骙道:“既然大少爷不是为了此事,我也好秉公处理。”池昌道:“大人请便,我在旁等候。”郑家老爷慌了,忙道:“大侄子,我正要去补缴,你看看银票都准备好了。只求你说个情,容我半个时辰。我立刻去户部交钱。”池昌道:“户部补缴税款是三倍,户部查出来也是三倍,没有差别。郑家是第一次偷税,不会因此被判入狱。何必要我讨这个情?”郑家老爷道:“补缴税款不算次数,被查出来算一次,这不同。”池昌道:“别再有第二次不就好了?只要依照朝廷律法缴税,有什么怕?”郑家老爷道:“大侄子知道,我郑家远远没有池家的财力。若是年景不错,有充足盈利,税款不会拖欠,我家也从未欠过。去年年景不好,盈利太少,不得已欠了几个月。万一再赶上什么不好的年头,出了第二次拖欠,我这条老命就搭进去了。”

陈骙道:“要说农夫因年景不好影响了收成,还有些道理。你做成衣铺生意,也要将盈利太少归罪于年景,太无道理。”郑家老爷道:“大人所言不错。但年景不好,百姓没有钱买衣服,成衣铺的生意自然受了影响。”陈骙道:“大宋之前出现天灾,朝廷救灾及时,并未出现大规模饥荒。对金国作战,都在江北土地,并未涉及原有国土。跟年景有什么关系?你更想说棉布的大量普及,许多做棉布衣服的成衣铺开张,为百姓提供更便宜舒适的衣服,让你家做绸缎衣服的铺子盈利减少了吧。”郑家老爷道:“有这方面的原因。”陈骙道:“朝廷税收不定数,对农民征税按照耕地面积。逢了不好的年景,会适当减税。对商人征税,按照盈利多少。你家铺子盈利少,交的税就少。你还想找个什么借口搪塞?”郑家老爷本无道理,如何说得过户部的侍郎大人?他支吾道:“家里开销大,收入减少,这才缺了些钱,望大人恕罪。”

池昌伸手,郑家老爷不解。池昌指了指银票,郑家老爷急忙递给了他。池昌简单数数。“十九万两银子。”郑家老爷道:“三倍税款。账房算过了,共十九万九千五百五十五两,一两银子不敢少了。”池昌道:“现在不敢少了税款,却敢拖欠了数月之久。再过几个月,就到了今年缴税的日子了。”郑家老爷道:“出于无奈,请大侄子莫要嘲笑。”池昌将银票递还给他。“郑家少爷花钱如流水,尤其在秦淮河上,从来都是大手大脚,没人敢比。这南京城里谁不知道他的大名?今年春,令郎在秦淮河豪掷千金,一晚睡了秦淮河最美艳的六个妓。一晚一个妓一万两银子,六个妓就是六万两了。可谓是一举成名,年少英才,闯荡出了大名头。”郑家老爷脸色通红。池昌续道:“上月,秦淮河来了新妓,甚是美貌,许多嫖客争相前往。令郎与人竞价新妓初夜,不想南京城中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敢与令郎竞争。令郎斗气,将价格抬到了五万两银子。用五万两银子买新妓第一夜,创了秦淮河有史以来最高价。那晚竞价,新妓与令郎一起收录进了司马先生的《风尘记》当中,供人敬仰膜拜。”郑家老爷道:“大侄子别再说了,有此等败家子,我十分羞愧。”池昌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没什么丢人。我也去过秦淮河,为美人大把洒过银子。”他问:“令郎在南京城最繁华的街道有座大宅子,您知道吗?”郑家老爷嘴角动动。支吾道:“不是太清楚。”池昌道:“附近都知道,那大宅子里童仆数百,无比奢华,里面养着几十名美女。单单那座宅子的估价最低二十万两银子。还不算上金玉器物,奇珍异宝。看令郎的作为,郑家定是富甲天下了。”郑家老爷道:“不敢,不敢。池家才是富甲天下。”池昌道:“令郎出手豪阔,今年上半年洒在烟花地的银子就有十几万两。区区几万两的税款拿不出,说不过去了。”

郑家老爷已满头大汗。他行事低调,悄无声息的搞钱,别被人盯上了。他儿子做事却极高调。在秦淮河那么花钱,传的沸沸扬扬。再查缴纳的税款如此少,不被户部盯上了才怪。的确,他家不是没银子缴税,也不是拖欠缴税,就是想偷税。自家账目可以造假,但他没能耐拉着别人一起造假。尤其池家这样的巨富,想都别想。成衣铺仓库出入,户部详查,都能查得出来。比如,郑家成衣铺的布匹都从池家购入,池家的出库账目记着郑家买进了足以缝制一千件衣服的布。郑家这边账目写着卖出一百件衣服,仓库里却没有布了。那你是在这糊弄鬼呢?郑家这样的大铺子,除了单独几件出售,还有很多批量销售。买家账上记着购买了一百件,郑家账上记着卖出了五十件,这当别人是傻子吗?还有郑家下属的制衣工坊,库房看守,账房先生,都是线索。偷税的方式很多,有些很隐秘,无从查起。但郑家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否则干什么着急去补税?

话说到这个地步,郑家老爷还能怎样?池昌但凡愿意帮他说句话,户部的人已被打发走了,更不会出言讽刺。他是精明的商人,以前请池家少爷来,人家都不理睬。今日忽然到访,为了什么?他开始心慌心乱,浑身登时被汗水浸透了,感觉要坏大事。郑家老爷小心的道:“请侍郎大人和大侄子去后堂饮茶。”陈骙道:“不必了,公事公办。”对户部员外郎点点头,户部继续审查账目。池昌道:“我也不必了。等户部查完了账,有事相告。”郑家老爷问:“大侄子,有何事?”池昌道:“不急在一时半刻。若郑家没有偷税,当我没来过。若郑家偷税了,我会告知。”郑家老爷更慌。自家肯定偷税了,无论如何瞒不住。这池家大少爷来,准没好事。池家是皇亲国戚,偷税是损了国家根基。损了国家根基就是与朝廷作对。郑家与朝廷作对,不正是与池家作对?池家历来严守律法,每年户部都有公开税款,池家纳税额最高,是大宋表率,从未缺席户部嘉奖。池家两个女儿都是大宋皇妃,荣宠一身,家里能做到如此地步属实不易。郑家老爷心道:“户部查出来没事,反正第一次,朝廷有律法,只罚钱,不用重典。查出来不查出来,交的钱没差别。可查出来,就算作一次偷税,记录在案。而池家若要单独惩处,如何是好?成衣铺所有的丝绸棉布都依赖池家供应,得罪了池家,池家动动手指头,就够喝一壶了。”

郑家老爷尽量克制颤抖,问:“今年不曾相见,老太爷身体还康健吧。”池昌道:“家父身体康健。”郑家老爷道:“一直想登门拜访,怕打搅了老太爷。改日定备上厚礼上门请安。”他与池卓年纪相当,以前参加饮宴,也以平辈相处。现在说上门请安,给自己降了一辈,分明屈膝讨好,希望池家能网开一面。池昌道:“家父平素不见客。我负责家中日常事务,只见熟人。不劳烦您了。”池卓的意思很明白。只见熟人,你不算是熟人,别来烦我。郑家老爷装作没听懂,转了话题。“池家出售给我家的丝绸棉布价格太低,让我家占了便宜。我与家中正商议,愿意提升一成采购价格。希望大少爷不要推辞。”池昌道:“我家的丝绸棉布都依照朝廷定价,绝不敢高出哪怕一文钱。该是多少银子就多少银子。卖给你家这个价格,卖给别家也这个价格。”郑家老爷暗叫不好,他隐隐猜得到,只怕成真。想得了池卓一句话,当做承诺。池卓不松口,那便不好办。正想着该怎么说,就听户部清查官员抖了抖算盘,按在桌上。手指在算珠上拨了拨,道:“这本账有问题。”

郑家老爷倒是不意外,他肯定偷税了,偷税就会有假账,没什么意外。户部员外郎将账本接过,呈给陈骙。陈骙道:“收起来,过后细查。”郑家老爷道:“不劳大人,银子准备好了,没有差错。”陈骙道:“还是查清楚得好。不应收的银子,朝廷不多收。应收的银子,你也不能少缴。”郑家老爷只道:“是,大人所言有理,按照大人说的办,全力配合。”池昌问陈骙:“侍郎大人,确定有偷税?”陈骙叫住员外郎。“确定有偷税吗?”员外郎道:“将郑家账本与户部的税账对比,就能查出有无偷税。去年这项郑家缴税八千一百两银子,按照账本该缴税两万多两。这本账与户部记录有差,基本可以确定偷税。想要确定,还要详查。”池昌问郑家老爷:“大人说的有错吗?”郑家老爷不敢否认,否认也徒劳。只得道:“大人说得对。我家有拖欠税款,实在不得已为之。”池昌道:“都承认就好。我还有点事,不等了。既然能确定郑家成衣铺偷税,就是违反了大宋律法。池家自要拿出个态度。”郑家老爷忙道:“大侄子,大少爷,我知错了,我保证绝无下次。”池昌道:“池家自今天开始,彻底断绝与郑家成衣铺的合作,两家再无关系。”郑家老爷脚下一软,差点摔倒。他才知道为什么池昌不替他说话,让户部去查。就是等着查出结果,以此为借口断了供应。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想到或许是这个结果。真等到尘埃落定,仍没有勇气接受。失去池家的生意,没有绸缎棉布的供应,就等于宣告了成衣铺的死亡,他必定倾家荡产。辛辛苦苦几代人创下的产业,一朝化为乌有,换做谁都无法接受。他抓住池昌的衣袖。“大少爷,求您跟老太爷讲个情。这些年两家互利互惠,一起做生意,从未红过脸。这点事不至于此,何必要失了主顾?”池昌道:“偷税是重罪,怎是小事?你触犯了大宋律法,官家仁慈,给你个机会。但我池家清清白白,岂能受了旁人牵累?池家不与不守规矩的店铺做生意。是你有错在先,怪不得旁人。”郑家老爷道:“都是我不对,我不该拖欠了税款。但多年合作,每年我家从池家购买布匹花费上百万两银子,断了生意,对你我两家都没有好处,乞大少爷三思。”池昌道:“与池家有生意往来的成衣店铺不下百家,并不在乎你一个。你放开了手,这般大的年纪要当街出丑不成?”

郑家老爷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但关乎产业兴亡,全顾不得了。“大少爷,池家巨富,不差些许金银。我郑家要是没了池家,活不成。您可怜可怜老汉,抬抬手。以后购买池家丝绸棉布,由池家定价,没有二话。”池昌道:“此事没有余地,你纠缠我无用。”郑家老爷不肯撒手,围观了许多人。当街耍无赖,如同泼妇,真是丢尽了颜面。气的池卓脸上发黑,又不敢用强,郑家老爷年纪大了,摔个好歹怎么办?这事本也用不着他亲自到场,派人传个话就是了。怎奈何妹妹亲自交代下来,不敢不亲自处理。他知道这个决定对郑家是灭顶之灾,想到会有吵闹,没想到会遭此窘境。索性解去外衣,勉强脱了身。随从急忙挡住了郑家老爷,不许他胡闹。池昌对陈骙行礼:“让大人见笑了。改日略备薄酒,请大人畅饮。”陈骙道:“早听闻池家严格守法,今日一见,甚是钦佩。日后,我当亲自拜访。”池昌道:“静候大人到来。某实在狼狈,先行告辞。”陈骙道:“大少爷请便。”池昌上了马车,急匆匆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