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什么?”伊万声音发颤。
“哦,偶尔会有点‘历史沉淀物’,增添风味嘛。”格里高利笑得更深了,“这汤的基料,可是融合了不同时代的精华,有些年头了,比您,甚至比您父亲年纪都大。喝下它,您就品尝了时间的重量。”
伊万看着那枚徽章,仿佛看到了无数被碾碎、被融化、被标准化封装进这浓汤里的个体生命与记忆。这不是吃饭,这是上坟,给时间的尊严上坟,给所有被“预制”掉的人性与独特性上坟。
伊万猛地推开汤盅,站了起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不是对餐厅,而是对这一切背后的荒谬,以及那个对此习以为常、甚至甘之如饴的自己。他环顾四周,那些穿着银色保暖服的食客,在他眼中不再是体面的上流人士,而是一群被圈养的、等待投喂的牲畜。他们说着网络上看来的流行语,挤着标准化笑容,追逐着消费主义榜单上定义的“幸福”,害怕任何意外和风险,就像冷库里的肉害怕解冻变质。
“我不是来吃饲料的!”伊万的声音在冰冷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尖锐,“人应该吃人做的东西!吃的是一口当下,一口鲜活,一口为人的尊严!”
餐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食客都停下动作,齐刷刷地转过头,用他们空洞的眼睛盯着伊万。格里高利经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审视。
“伊万·彼得罗维奇先生,”格里高利的声音像金属摩擦,“您提出了一个……非标准的诉求。‘进步’意味着效率、稳定和可预测性。您所谓的‘鲜活’和‘尊严’,是低效、不稳定且充满风险的。您这是在抗拒进步。”
这时,伊万惊恐地发现,那些侍者——叶戈尔、奥尔加,以及其他几个——正缓缓地向他围拢过来,他们的关节发出僵硬的“咔哒”声,眼神里闪烁着诡异的红光。墙壁上那些原本装饰性的管道开始喷出白色的寒雾,温度急剧下降。背景音乐变成了尖锐的警报声。
小主,
“看来,您需要更深入地了解我们的‘人文生态闭环’。”格里高利冷笑着,“您不是抱怨菜等人吗?很快,您就会成为‘菜’的一部分,用您的‘非标准’灵魂,为我们的特色酱料增添一丝……意想不到的风味。我们不仅要预制菜,还要预制人。预知你的大脑,预制你的所有行为。您,伊万·彼得罗维奇,将是下一个珍贵的‘原生食材’。”
伊万吓得魂飞魄散,求生本能让他抓起桌上的钢制餐刀,朝着离他最近的叶戈尔扔去。餐刀击中叶戈尔的胸口,发出“铛”的一声脆响,仿佛击中了金属。叶戈尔只是顿了顿,继续逼近。
伊万转身就跑,在迷宫般的冷库通道里狂奔。身后是格里高利尖利的命令声和那些“服务员”沉重的、不似活人的脚步声。他闯入了那个所谓的“人格化调味实验室”,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冻结:巨大的玻璃容器里,浸泡着一些模糊的、仿佛是人形的组织,连接着各种仪表和管线。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和香料混合的可怕气味。墙壁上的屏幕滚动着无数人的数据:消费习惯、出行轨迹、社交媒体发言……正是在“预知”和“预制”每一个可能的口味和人生。
伊万意识到,这间餐厅不仅仅是在用陈年旧肉欺骗食客,它更是一个巨大的隐喻,一个吞噬个体性、将人异化为标准化产品的系统缩影。他从小的教育,挤进报社的工作,买房结婚的压力,所有这些不都是一条无形的预制流水线吗?高温杀菌,剔除野性,最终被封装进一个名为“圆满人生”的标准包装袋里。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出口,那扇旋转玻璃门却已被锁死。透过玻璃,他能看到外面佩图什科沃沉寂的街道和零星灯火,那真实却困顿的世界,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墙壁上一个老旧的、苏维埃时代的紧急制动拉杆,上面覆盖着冰霜,似乎早已废弃。
绝望中,伊万用尽全身力气拉下了拉杆。
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整个冷库的灯光疯狂闪烁。备用电源启动,红色的应急灯照亮了地狱般的场景。那些被低温禁锢的、无数食材的“灵魂”——或者说,是漫长岁月中被这座冷库吞噬掉的、来自集体农庄、工厂、乃至更早时期生命的残存印记——仿佛瞬间被释放了出来。空气中浮现出模糊的、哀嚎的虚影,冻肉在货架上跳动,酱料包纷纷爆裂,各种颜色的、冰冷的浆液四处飞溅,像是沉默已久的控诉终于爆发。
格里高利和那些服务员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暂时困住,动作变得迟缓而错乱。伊万趁乱找到了一扇通往卸货区的侧门,用消防斧砸开门锁,一头冲进了外面冰冷的夜风中。
伊万·彼得罗维奇没有回头,他拼命跑着,直到肺叶刺痛,直到那座如同恶魔城堡的“科学餐厅”彻底消失在身后的黑暗中。他没有报警,他知道普通的警察对付不了这种渗透到现实缝隙中的诡异。他回到自己狭小、杂乱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公寓,灌下几大口伏特加,身体却依旧冰冷。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去报社上班,对前夜的经历闭口不谈。佩图什科沃的报纸上没有任何关于“科学餐厅”异常事件的报道。餐厅依旧营业,旋转门依旧无声转动,吸引着那些追求“效率”和“稳定”的食客。
但伊万变了。他无法再忍受报社里那些陈词滥调的校对工作,无法再对食堂里那些寡淡的、疑似预制的饭菜下咽。他常常在夜里惊醒,梦见自己被困在冰冷的库房里,身上贴着写有保质期的标签。他开始光顾镇上那些脏兮兮、效率低下、却由活人厨师现场制作的小餐馆,哪怕要等很久,哪怕味道不稳定,他也甘之如饴。他需要感受那口“锅气”,需要确认自己还在活着,还在作为一个“人”而不是被预制的零件存在着。
有时,他会路过“科学餐厅”,远远地望着那栋灰色的建筑。他仿佛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被香精和防腐剂包裹着的、灵魂的哀嚎。他知道,格里高利和他的系统还在运转,不仅预制着菜,更在无声地预制着愿意接受那冰冷投喂的人。
而他,伊万·彼得罗维奇,佩图什科沃一个微不足道的校对员,成了这个镇上唯一一个知道真相,并因此永远感到寒冷的灵魂。他守住了那口现做的锅气,也守住了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但他不知道,自己这份“非标准”的清醒,还能在这日益被“预制”的世界里,坚持多久。他的恐惧在于,或许有一天,天王老子还没来,盘子里装的,早已是无数个冷透了的、被预制好的魂灵。桌上摆的,正是他们被精确计算、无情封装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