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退出房门,轻轻带上。就在门锁合拢的前一秒,他清晰地听到屋内传来陶瓷制品被狠狠砸在墙上的碎裂声,紧接着是一个女人——大概是女主人——被强行捂住的、沉闷而绝望的哭泣声,持续了短短两秒,便戛然而止。然后,那平板、齐整的背诵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响亮,更加坚定,仿佛要借此驱散某种看不见的幽灵。
虚伪吗?不,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挣扎,是在悬崖边上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的平衡,哪怕脚下已是万丈深渊。
小主,
黄昏彻底吞噬了诺里尔斯克。铅灰色的白昼直接滑入墨黑色的夜晚,中间几乎没有过渡。街灯在浓雾中晕开一团团病态的、蛋黄般的光晕,无法照亮道路,反而增添了迷幻与不安。
伊万的邮包里,只剩下最后一封信。收件地址是“中央美德档案馆”,寄件人处盖着监察局的鹰徽,印泥是某种暗红色,像凝固的血。这通常意味着又一份“典范标本”即将入库。
他感到脸颊的刺痛感越来越强烈。他闪进街角一个废弃的电话亭,借着外面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凑近模糊的玻璃窗,检查自己的面具。
那道裂缝,从下巴边缘,已经向上延伸,越过了嘴角,像一道黑色的溪流,正在侵蚀他的面容。裂缝边缘,橡胶微微卷起,露出底下他自己的皮肤——苍白,带着不健康的青色。更让他心悸的是,他恍惚觉得,那裂缝的形状,那扭曲的轨迹,与在别尔德舍夫家镜中看到的、那些触须舞动的轮廓,有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相似。
他猛地摇头,驱散这荒谬的想法。是疲劳,是压力,是这该死的雾霭产生的幻觉。他深吸一口气,混合着橡胶和自身汗臭味的气息涌入肺部,带来一阵恶心。他必须完成这最后一趟投递。
中央美德档案馆是一座独立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巨大、敦实,像一座陵墓。高大的石柱支撑着三角形的山花,上面雕刻着象征“勤勉”、“服从”、“纯洁”等美德的寓言人物像,只是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僵硬而痛苦。厚重的橡木大门上,黄铜门环被铸成紧紧闭合的眼睛形状。
伊万推开门,沉重的门轴发出呻吟般的声响。内部空间高阔,阴冷。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某种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无数排高大的档案柜像金属森林一样向深处延伸,望不到头。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巨大的肖像——那些是被永久铭刻的“终极道德典范”。他们穿着最好的衣服,面容平静,眼神……空洞。那不是平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据说,他们是在达到道德完美巅峰时,自愿“融入典范”,为社会提供永恒的精神指引。伊万知道另一种说法:他们是积分归零后,被“净化”得最彻底的那一批,记忆被抽取,躯壳被制成标本,用以警示和教化活人。
值班员坐在入口处一张巨大的、像是审判台般的桌子后面。他是一个年轻人,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冷静而锐利。他的制服一丝不苟,袖口上用银线绣着监察局的徽纹。他正在翻阅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写着《美德量化评估标准(修订版)》。
“最后一班了?”年轻值班员头也不抬,声音平静。
伊万将最后一封信放在桌面上。“中央美德档案馆,监察局密件。”
值班员放下册子,拿起信件,动作优雅而精准。他的目光在寄件人处停留了一下,然后用一把精致的铜制拆信刀,沿着信封边缘缓缓划开。整个过程充满了一种仪式感。
伊万转身准备离开。他的任务完成了。他只想尽快回到他那狭小、但至少属于他自己的宿舍,摘掉这该死的面具,哪怕只是片刻。
“伊万·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
声音在身后响起,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伊万的脚步钉在原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
他缓缓转过身。
值班员已经从撕开的信封里取出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张黑白照片。他用两根手指夹着照片,举到灯光下,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然后,他将照片转向伊万。
照片上,是伊万自己的脸。没有面具。右脸颊上,清晰地爬满了那些细小的、苍白色的、正在缓缓蠕动的触须。背景,似乎就是这间档案馆的某处。
“道德积分,归零。”值班员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宣读一项普通的天气预报,“基于《社会纯洁维持法》第VII条第3款,净化程序,启动。”
伊万想喊,想跑,想砸碎什么东西。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像是被浸没在凝固的水泥中。他眼睁睁地看着四周墙壁上那些“道德典范”的肖像,他们的头颅,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机械般的滞涩感,转向他。他们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注视”着他。然后,他们那平静的、被画家精心描绘的嘴角,开始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完全相同的、冰冷而诡异的微笑。
他的防毒面具突然发出“咔嚓”的脆响。那道裂缝猛地扩大、蔓延,像一张突然张开的黑色蛛网,覆盖了整个面具。橡胶碎片簌簌落下。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一直束缚着脸部的东西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某种一直压抑着他思维的无形枷锁。他“感觉”到那些触须在空气中自由地、舒展地摇曳,感知着周围环境中那些他从未察觉的信息流——恐惧、绝望、虚伪、还有档案馆深处传来的、无数被抽空记忆的悲鸣。
他看到了这个系统的真相。一个巨大的、精密的、依靠汲取公民记忆与情感能量维持运转的机器。美德是诱饵,恐惧是鞭子,而“净化”,是最终的收割。他们维持节俭,是因为资源垄断下的贫穷;他们强调检点,是因为思想禁锢下的精神丑陋;他们鼓励低调,是因为权力碾压下的平庸。所有的美德,都是为了维持这个剥削循环而设定的程序。
小主,
只有在安全时才勇敢,在免费时才慷慨,在浅薄时才动情,在愚蠢时才真诚。而最遥远的距离,确实是从“知道”到“做到”。他此刻“知道”了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了。
电话亭玻璃映出的影像在他脑海中最后闪过——不是他戴着面具的样子,而是那张照片上,触须摇曳的真实面容。
值班员,不,是收割者,按下了桌上的一个按钮。无声无息地,两个穿着与季莫费耶夫同样制服、但面孔隐藏在阴影中的人形,出现在伊万身后。
窗外浓雾依旧,吞噬着一切声音和光线。诺里尔斯克沉默着,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天,还会有一个邮差,背着鼓胀的邮包,行走在这铅灰色的街道上,敲响一扇扇门,递送着决定命运的蓝色信件。就像伊万·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昨天所做的一样,就像别尔德舍夫·格里高利·伊万诺维奇前天所经历的一样。
循环往复。
在档案馆最深处,一面新的相框被挂上空位。照片上,伊万的脸平静(或者说空洞)地注视着前方,右脸颊光滑如常。标签上写着:“信使典范——伊万·P·索科洛夫:于平凡岗位践行忠诚与低调之极致。”
而在邮局的档案里,一个新的名字被录入系统,准备接替那条熟悉的投递路线。
轮回,无声地转动着它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