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山海境里有哪位神灵,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
那就一定只有“烛九阴”这一个名字。
因为它的每一次睁眼闭眼,一呼一吸,都影响着整个山海境。
无人不知烛九阴!
混沌描述烛九阴的罪状,说它“自以为至高者。上欺天命,下凌诸神。”
先时又说,山海境会毁于那些蠢物之手,还提到神纪崩坏……
似乎有一团很大的阴影,被拉扯了出来。
山海境不是纯粹因楚地天骄而生的演法阁,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人们来试炼或者不来试炼而停止运转。
它有它自己的规律。
山海境里的那些山神海神,并不是某个符号印记,某种虚无的象征。而是切切实实的存在,有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生活。
如三叉为子复仇,如混沌对烛九阴的恨意。
那些令人惊疑的未知变化,背后自有其因由。
“您和那位神灵,有什么矛盾呢?”姜望谨慎地问道。
“矛盾?”混沌似乎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是啊,有什么矛盾呢?”
“无非是天下皆臣,我不臣。”
它的声音慷慨起来:“无非是天下皆苦,不敢为言。独吾不忿,立此南渊!”
它又剧烈地呼吸了几次,像是在辛苦地对抗着什么,然后道:“你们身后的海神壁上,有我当年留下的刻字……你们可曾见到?”
姜望等人这才回头,只见那漆黑的海神壁上,果然有一列道字浮现——
“山海至此而南调,天下四方者,唯南不臣!”
这句话有一种格外的桀骜,有乍起凌霄之势。
几乎能叫人想象得到,彼时彼刻的那种威风、招摇。
再看看眼前这位奇形怪状的海神,又瞎又盲,喜怒无常,情绪混乱……不免叫人心生喟叹。
胜者为王败者寇,放之天下而皆准。
“见到了。”姜望叹道:“阁下真撑天傲骨。”
“唔嚯嚯……”混沌怪异地笑罢,才喘着气:“已经很久没有被吹捧过,这种滋味……真怀念呐!年轻人,你要知道,在关乎人生的战斗中,你一定要赢。如果你输了,就连你最瞧不起的东西,也不会再亲吻你的靴子。”
“受教了。”姜望道:“不过我还是要强调一点,我对您的敬佩,完全发自肺腑,毫无吹捧之意。”
“唔嚯嚯!!”混沌道:“你一再提醒我,你有求于我。一个坐困凋南渊九百年的老家伙,很乐意展现价值……但是你们要帮我做事。”
它重复道:“要帮我做事。”
“情感上我很乐意效劳,不过……”姜望为难地道:“烛九阴君临此界,整个山海境,都只有您敢不臣。我们三个人更是实力平平,随便哪个山神找上门来,都对付不了……能帮您做什么?”
月天奴和左光殊都不说话,让姜望全权代表他们的意志。
无论心里有怎样不同的想法,到了这个时候,都给予姜望足够的信任。
混沌放缓了声音,说道:“我定在这里,不能动弹。但烛九阴当年南侵,也被我咬下了尾巴。它也受了伤,极重的伤。”
“外面风调雨顺,日夜恒常,烛九阴可不像受伤的样子……”姜望一脸苦相:“再者说,它就算身受重伤,也是吹口气我们都受不住的存在。”
“日夜恒常是它神职所在,它怎会轻忽?别说只是受伤,马上就要死了也得坚持!”混沌一提到烛九阴,就容易恶形恶气。
缓了好一阵,才道:“不是要你们去直接对付它。”
它一张嘴,吐出一个三角状的惨白色尖塔来。那尖塔漂浮起来,缓缓飞到姜望身前。
“你们只需要把这座凋零之塔放置在钟山山顶便可。”
姜望看向左光殊。
左光殊开口解释道:“烛九阴坐镇两神山,一曰章尾山,一曰钟山。我认为是类似于汤谷和虞渊,一为日出,一为日落。因为烛九阴也是掌管日夜变化之神……”
混沌都已经把塔吐了出来,自是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只是把凋零塔放到一个位置的话,倒不是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
面前这座凋零之塔,形制怪异,尖端有骨刺狰狞。不过没有什么异味,通体也干干净净。
但姜望一想到这玩意是从混沌的肚子里吐出来,就有一种滑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脸上挂着笑容,随便在储物匣里找了一件外衣,以恭敬供奉的姿态,将这座小塔小心包好。试图收进储物匣,但竟然收不进去。只好又包了一层,揣进怀里。
然后才感伤地说道:“我与尊神一见如故,很愿意为您做点什么。不过此去钟山,危险重重。今日一别,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更害怕自己力有未逮,坏了您的大事啊。
不如……您先帮我们拿到九凤之章。等我们强大了自身,再去钟山。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以您的智慧,肯定知晓这个道理。”
他不动声色地把“提供九凤之章的线索”,换成了“帮忙拿到九凤之章”。
“唔,磨刀,没错,我知晓。”混沌此时的语序有些混乱,似乎念头又开始冲突起来。
它用一种勉力支撑的状态说道:“离开我这里,朝着海神壁面对的方向走,一直走,你们会看到伽玄。有关于九凤之章……你们会从它那里得到更多。这地方,有很多恶念,都是被烛九阴流放的苦痛。不过你身上有凋零塔,路上不会有危险。”
如能见到九凤之一的伽玄,那么九凤之章的线索,当然也更为可靠。
姜望大喜:“多谢尊神!”
混沌喘着气道:“去……去。”
“另外……说起来实在不好意思。”姜望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是很好意思地说道:“您这海神壁,我能挖一块走吗?我非常需要这种材料,对我之后去钟山也很有帮助。”
混沌愣了一下,大概也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吾,你,这……”
姜望立即道:“您要实在不方便,我就只挖一块!”
“那……行吧,说好了只挖一块。”混沌道。
它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姜望根本没有给它拒绝的选项。
大约念头的冲突此时已经很激烈。
混沌这边才同意,姜望已经出现在海神壁旁边,三昧真火更是直接烧了上去。
“了其三昧”的过程是缓慢的,但进展毕竟是有。
而且圈定的范围……有点大。
“等等。”
混沌忽地说道。
海神壁上的三昧真火立时熄灭了。
一块拳头大小的流沙木脱落下来,落到姜望手中。
“拿着,走。”混沌如是说。
尽管它已经如此不客气,姜望还是热情洋溢地道了别:“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愿尊神早日恢复体魄,打倒烛九阴,重塑光荣!”
一番没什么成本的客气话甩出,然后才叫上左光殊、月天奴离开。
离开之前他看到,混沌的肚皮高高鼓起,肚皮里有一团什么东西的影子在乱窜,似乎马上要爆开……
是什么把混沌折磨成了这般样子?
姜望没敢多看,也没有回头。
凋南渊是一片幽深的海域。
三人离开混沌没多久,就开始感受到了海水的存在。
仿佛穿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从无水的环境,到置身水中。
这里的重玄环境颠倒混乱,让人身也起伏不定。这里的海水却是宁静的。仿佛时重时轻的重玄之力,只对姜望这些外来者起作用。
一大团一大团的水藻幽浮着,像是某种聚合在一起的虫豸,带来一种阴森的感觉。
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就按照混沌所说的那样,朝着凋南渊海神壁所面对的方向行去。
他们离开深水区,踏水如拾阶,往海面上走。
一种被窥伺的阴冷,自出现后就再未消失。且窥伺的目光越来越多……姜望感受得到目光的重量,也能够感受其中的恶意。
混沌说,那些都是被烛九阴流放的苦痛。
干净整洁的城市里,也有阴沟。阳光之下,仍有阴影。世界的暗面,总是存在的。
除了警惕应对,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离开深水的区域,一直走到海面之上,压抑的感觉却并未消失半分。
天空晦暗,大海昏沉。
沉郁的情绪,像是一种永恒。不断累积,不断累积……
让你想要发疯,想要放弃,想要……死。
死在这里,或者是让人解脱的。
一世皆苦,生来何益?
好在姜望意志如一,月天奴自有禅心,左光殊也不乏对付这种情况的手段。
那些混乱、邪恶且堕落的氛围,并不能够侵入这只队伍。
只是恒久的沉默,也难免有凋零之感。
走了很远,远到左光殊终于张口:“我已经跟这片水域建立起了联系。不过范围很小,这里的水不纯粹,有很多种力量拉扯……不仅仅是神柄被掌握的原因。”
队伍好像活了过来。
作为一支精英队伍,他们当然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
左光殊成功跟水域建立起联系,从本质上来说,是在凋南渊里争出一处私域。
让身周的人更自由,更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