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的困境,追根溯源,还是要联系到墨家祖师的陨落。
这位中古时代成道的伟大存在,比儒祖、法祖要晚一个时代。祂所开创的学说,一度遍传天下、势压儒法,在诸圣时代达到巅峰,曾有“十书七墨”之说。
时至如今,也深刻影响着人族的生活。
纵是不为墨徒者,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墨家的思想,懂得墨家的伟大。
没有人知道墨家祖师是怎么陨落的,那至今是一个谜团。只是突然有一天,人们再也感受不到祂的力量。
祂的思想还在阐发,祂的智慧还在传承,祂的精神还被仰望。
但祂已经不存在。
那已经是道历新启之前的事情了。但墨家祖师具体陨落在何时,一直还没有一个确定答案,或许墨家自己也不清楚……总归是在近古时代发生,在诸圣时代之后,一真时代之前。
墨家一直隐藏这个消息,直至道历新启之时,再也隐藏不住。
在那场几乎寂灭诸天万界的大战里,墨家祖师都未现身,无法捍卫祂的思想,不能保护祂的传承,不可承担责任,也终于被确定了死讯。
作为当代显学,穷工于天下的墨家,竟无超脱强者镇压气运。
名为《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的超脱共约,在一定程度上是保护了墨家的。
道历新启,国家体制大兴,龙蛇起陆,枭雄辈出,钜城隐而不出……墨家几乎未有感受太具体的外部风雨。
但哪怕剥离外界的影响,失去定海神针,失去一锤定音的意志,于一个显学来说,其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墨家学说从中古时代发源,历经中古、近古两个大时代,一直到如今,墨家内部也早就出现了很多不同的派别。
在好的时候,是“学术方向不同”、“万紫千红总是春”。
在坏的时候,就是分歧。
墨家无超脱最直观的后果是什么?
是内部许多不同思想都抬头,是外部的压力一下子被清晰感知。
重压之下,很简单就分崩离析。
这也是现在许多墨徒陷入剧烈的思想冲突,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核心原因。连墨家最上层,参与“尚同”会议的这些人,在很多时候也都是茫然的。
作为墨家最顶层的人物,他们当然相信自己的正确,但有些时候,好像别人也是正确的,可路却从此分岔了。
饶宪孙所主导的“启神计划”的失败,就是彻底引爆墨家内部矛盾的“溃山之子”,是公认的“恶手”。
墨家当时都已经在分裂的边缘了,饶宪孙以死谢罪,继任钜子钱晋华大幅度转向,“钱墨”应势而生,才将将维持住局势。
彼时停摆“千机会”,正是为了隐藏内部矛盾,弥合裂隙。关起门来自我消化,而后就是长达数百年的动荡与经营。
架桥底下是铁水流动的湖泊,穹顶是蒸汽结成的云。
“炉森”自有其粗犷的风景。
空中有一只木鸢,做工十分粗糙,瞧来歪歪扭扭,像是那种刚刚接触墨家机关术的稚童的作品。于此时发出声音——
“现在说洗尽‘钱墨’流毒,我倒是可以理解。但前路该如何走?恕我直言,钜子,您不该是提出问题的人,您应该是解决问题、拿出具体方法的人。”
一个寸发的、身形很是健美的女人,穿着一身看不出材质但非常利落的格斗服,坐在铁架上,马靴垂对铁河,声音有些冷硬:“钜子不是已经说了么?‘正本清源’,回归墨家核心精神。”
木鸢继续发出声音:“不要给我说精神,说方向,说那些大而化之的东西。我来这里参会,不是为了听你们务虚的。米夷,我要的是具体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距离木鸢不远,有一道在铁架上来来回回如钟摆般的身影,那是某位墨贤隔世而降的投影,于此时道:“我们难得聚在一起,要说有意义的话,做有意义的事情。钱钜子也可以说‘君子驭器,人人如龙’,具体是怎么做的呢?最后呢?”
“良杞、明翌,两位都是我的前辈。墨家重矩,钜子高于一切,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加敬语了。”鲁懋观开口说话:“两位的意思我明白。现在我们正是要把具体的方略拿出来讨论。只是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建立共识。在一定的共识之下,同心协力,才有解决问题的可能。”
“共识是什么?全盘否定‘钱墨’?”名为‘明翌’的墨贤投影道:“千机楼还开不开?各地的商业渠道还要不要?生意还做不做?那些最耗钱的机关术还投入吗?”
鲁懋观面色凝苦,有岁月赋予的沉毅,老农似的轻抚大铁炉的外壁,像是抚摸他的庄稼:“开,为什么不开?生意做得好,为什么不做?其实很简单,错的反对,对的保留,我们墨家一直是这样求实的。我不会否定钱晋华的所有。”
明翌道:“钜子说不会否定钱晋华的所有,但下面正在这样做。现在那些为墨家赚取最多财富的人,正在遭受最苛刻的指责。”
鲁懋观看着他:“你是觉得矫枉过正吗?”
明翌反问:“钜子觉得呢?”
“矫枉必须过正!”米夷出声道:“不如此不足以打散‘钱墨’之心。我们拖到今天才来召开这尚同会议,不也是想多看看钜城在冲突下的变化吗?”
她随手取出一根铁条,将它压得拱起:“我们把铁条弯到这个程度,正是给它留下回弹的余地。”
然后一松手,铁条瞬间绷直。
明翌的投影有些模糊,但他的声音很清晰:“当你说出‘矫枉必须过正’这句话,伱不会只是把铁条弯到微微拱起的程度。你这句话传到下面去,他们一定会把铁条反向折断。”
米夷道:“反之亦然!当你觉得贡献可以掩盖错误,那些错误就永远不会被正视,只会在往后的时间里,愈演愈烈。这根铁条永远也直不起来。”
眼瞅着这两位的讨论有趋向激烈的架势,代表墨贤‘良杞’的木鸢,换了一副语气:“看来两位有‘矫枉’的共识,只是在程度上有争议。但要我说,米夷只是‘激烈’,还远远够不上极端。如果舒惟钧在这里,听到钜子不肯否定钱晋华的全部,说不定转身就走。”
墨家太古老了。万万载的时光冲刷太多支流,哪怕同为“旧墨”,内部也有不同。
如果说鲁懋观是“崇古”,舒惟钧就是“泥古”。那是个事事都要因循墨家最初规矩,不容许有一丁点改变的人。
“尚同”会议的参会人数,一般都是十一人。
钱晋华死了,鲁懋观替为钜子。鲁懋观原来的席位,也有其他人顶上。但之所以现在还是缺席一个,少的正是舒惟钧。
舒惟钧常年不在钜城,甚至不在现世。他行走在诸天万界,身体力行,砥砺武道,传播墨家的思想。
在钱晋华当上钜子、推行‘钱墨’之后,他拒绝再跟钜城联系,是一位性格非常鲜明的武道宗师。
鲁懋观慢慢地说道:“舒惟钧有舒惟钧的想法,良杞有良杞的想法,鲁懋观有鲁懋观的想法。分歧一定会产生,但最后我们还是要团结往前走,这正是‘尚同’的意义。”
“他不来,就等于同意所有。”有着铁一样的黑亮肤色的米夷说道。
“现在好像都反对钱晋华了,似乎他什么都不是,但是当初支持他的人也不少。我有时也感到很困惑。不如直接说共识吧。”架桥的远端,一个钢铁所铸的人形走近了,铁靴和铁架碰撞,是铁和铁的交响。
他的声音也是真正的钢铁之声,分不清性别:“我们的确需要统一一下观点。”
鲁懋观道:“既然栾公都这么说了——这次会议的主题,是‘正本清源’。钱晋华的确扭转了钜城的财务窘境,这一点不可否认。但‘钱墨’思想蔓延带来的问题,我们也不可忽略。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我们正在失去自己,如人们所言变成一个纯粹的商会组织。”
他面上的皱纹里满是真挚,恳切地看着所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们首先要在精神上回归墨家核心,遏制‘金钱至上’的思想。在具体的方法上,要做出相应改变。经商必须要牟利,但牟利需要有底线,要‘取之有道’。我们的底线,就是墨家的精神。”
“这个前提我是同意的,相信大家没谁会反对。”代表墨贤‘良杞’的木鸢道:“钜子不如具体说说你和韩煦的合作。我对直接下场参与天下之争,还是有些疑虑。”
为了挽救墨家,很多人都做了很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