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冷水,白石浅溪。
那个曾经在山河观下的面馆里打牌的青天道师叔便停在了那里。
在他的面前,有一柄没有名字的剑,剑身修长,四尺左右,剑体黝黑,如同一块上等的墨宝,但是在不同的角度下,却是有着一些在那种黝黑剑体之上流转的耀眼银白之光。
那柄剑便插在那块白色的石头上。
青天道师叔名叫秦初来,在很多年前——也许是三十年前,也许是四十年前,也曾学过一段时间的剑。
那段时间,他离开了青天道观,在人间北方游历过一些剑宗。
但是也许是出身青天道的原因,那些用剑之人大多都入不了他眼。
于是也便恹恹而归。
只是在归途中,他遇见了一个在人间山脚小院子里扫雪的中年人。
冬日时候,山脚小院子里扫雪的人自然很多,但是秦初来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人。
便是因为当时在他家院子里休息的时候,看见了那柄在院里檐下挂着的剑。
“你也是剑修吗?”
秦初来有些意外。
北方少有院里悬剑的人,那样的人往往年少时便去了东海那条线以南了,或者就是在一些零星散落的小剑宗里。
那个在院子里扫雪的中年男人只是转头看着那柄剑,笑了笑,说道:“曾经是的,只不过后来学艺不精,被逐出师门了。”
秦初来当时倒觉得有些可惜,因为那柄剑很是好看,剑身修长,大约二指宽,很满足当时还年轻的他对于实体之剑的那种向往,道剑虽好,但是总归少了几分意思。
大约是那种铁鸣之声?
在征得了中年男人的同意之后,秦初来从檐下取下了那柄剑,只是拔了出来便总感觉少了些意思。
因为剑是黑色的。
通体纯黑。
那些冬日的冷光照在雪地上又折射过来的时候,都没有能够在剑身上留下什么光芒。
似乎知道秦初来的疑惑一般,中年男人停了下来,拄着手中的扫帚,轻声笑着说道:“这是柄哑光剑。”
“哑光剑?”
中年男人歪着头,似乎在回忆,而后缓缓说道:“以前它是很好看的,寒光如水,可惜后来也许是因为它过于好看,导致我的心思都在那种光芒之上,于是剑学得就不是很好。所以师父就把我赶了出来。”
“那他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我用那种很小的钉子,一点点地将剑身砸出了许多细微的小坑,于是那些光芒,就都困在了那些小坑里——其实它依旧是很明亮的,只不过你看不见罢了。我把这叫做扫雪。”
“为什么叫扫雪?”
中年男人笑了笑,说道:“因为雪不是不见了,只是被藏到了角落里。”
秦初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是看着剑鞘上的许多灰尘,却又有些疑惑。
“你很久没有练过剑了?”
“是的,因为我的雪还没有扫完。”
秦初来看向才扫了小半个院子的雪,又看向手里的剑,不知道他说的雪,是哪里的雪。
中年男人又开始低头扫雪了。
秦初来在院子里挥了挥那柄剑,也许是因为剑上无光的原因,挥起来给人很是沉重的感觉。
“虽然很玄妙的样子。”秦初来把剑送回了鞘中,重新挂在了檐下。“但是不算是把好剑。”
中年男人也不恼,只是笑着说道:“是的,如果真的好剑,大概也不会逐出师门了。”
秦初来想了想,觉得自己虽然年纪比他小,但是也是快要入大道的人,应该可以作为前辈提点两句。
“我觉得你师父的意思,应该不是在剑上,而是在心思上,你大概太过于执着于剑,而忽略了人的本身,所以你师父才会让你出来,在人间静一静心......”
秦初来说着便有些古怪地停了下来。
那自己这样满世界跑着学剑又算什么呢?
但是中年男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秦初来的尴尬,只是笑着说道:“可能确实是这样?”
秦初来有些尴尬,于是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了那处山脚院子,向着青天道而去。
当然,在回到青天道之后,又修行了几年,入了大道的秦初来,大约能够听到人间更多的风声了。
他才大概意识到了当初在院里的那个中年男人是被谁逐出师门的。
丛刃。
因为那个人便是曾经颇有名气的人间剑宗白墨剑钟扫雪。
于是。
枯山冷水白石浅溪前。
秦初来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身前的那柄剑。
有些剑,哪怕在没入人间,抹去了名字之后,依旧很难被人忘记。
白墨剑便是其中之一。
这柄分明有着如雪一般灿然光芒的剑,却因为剑身之上的诸多细坑,导致世人看起来,它往往是黑色的
。
秦初来有时候都分不清,到底是黑色的白光,还是白色的黑光。
所以他抬起头来,看向浅溪的下游,那里有个中年男人,正在安静地洗着衣袍下摆上的泥巴。
“来的时候,可能下过一场雨,所以有段路有点泥巴。”中年男人抬起头看向秦初来说道。
今日不扫雪,今日洗泥。
但是秦初来有些不明白,又好像明白了什么,所以他看着不远处那个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缓缓说道:“前辈化妖了?”
钟扫雪轻声笑着说道:“是的,是雪妖。”
以身扫雪,以心观雪。
于是成了雪妖。
秦初来沉默了下来。
其实剑修与剑一样,都是越老越强。
孱弱下去的,只是他们的躯体。
但是化妖之后,便没有那种限制了。
只是越老越强。
就像丛刃一样。
钟扫雪洗了下摆上的泥巴,而后拧着水,自顾自地说着:“这条路应该是去往青天道那边,是再过五十里还是一百里?”
秦初来缓缓说道:“一百五十里。”
钟扫雪有些惭愧地说道:“不好意思,没有去过青天道,所以不是很清楚,我也只是估摸着往这里走了一阵。但我以为你会去东海看剑。”
秦初来沉默少许,说道:“我为什么要去东海看剑?”
“那你为什么要去山河观看剑?”
秦初来没有再说话,目光重新落向了身前那柄插在溪边白石上的白墨剑。
钟扫雪衣摆并没有拧得很干,所以当他向着这边走来的时候,还在滴着水。
“我以为像前辈这样的人,应该没入人间,不问世事了。”
钟扫雪神色平静地说道:“你说错了,我们人间剑宗的从来都只是没入人间,从没有不问世事一说。更何况你也知道,我叫钟扫雪,冬天快来的时候,我总要出来扫一扫雪。”
“比如有人想要在剑宗之上淋些雪的时候,师弟们无可奈何,于是我便要出来,帮师弟们扫一扫雪。”
秦初来大概知道钟扫雪是为了什么而来了。
“你们之间,应该已经差了大半个人间的百年。”
世人总说等我百年之后,百年之后。
大概总有一些岁月久远不想追究的意思。
钟扫雪轻声说道:“但是你也知道,人间剑宗有些特别,我们没有师叔师伯,最后的师伯,都是在千年前就死了,所以我们哪怕差了五百年,那也是师兄弟。”
“前辈知道我为什么会去那里看着?”
“不知道。”钟扫雪握住了溪石上的剑。“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扫雪的人,并不关心为什么会下雪。”
如雪亦如墨的剑从溪石上锵然一声被拔了出来。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道理。”
枯山寒风吹来,无数黄叶纷飞在山脚下。
钟扫雪提着剑,微微笑着看着面前沉默的,曾经比自己年轻,而今比自己苍老的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