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当时在那里看到的人间是什么样子吗?”
张小鱼听到这个问题,抬头看着这个在崖上孤寂地坐了一千多年的女子。
“是什么样子的?”
秋水轻声说道:“不是什么样子的。东海四十九万里,看不见人间。也许在那样的尺度之下,人间薄成了一张纸,渺小成了一粒尘埃。于是什么都不可见,没有风声,没有喧闹,什么也没有,只是无比孤寂喑哑的远海天光。”
张小鱼皱着眉头,看着秋水问道:“崖主想要说什么?”
秋水平静地说道:“有些地方比东海四十九万里更远。”
张小鱼蓦地沉默了下来。
秋水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转身拖曳着一瀑流雪,向着崖顶浊剑台而去。
张小鱼长久地站在石阶之上。
这里是磨剑崖一千丈,也是曾经十年剑宗的山门,往下是人间,往上是承载了太多故事的高崖。
所以也是一条线。
往前往后,都是被允许的选择。
张小鱼安静地看着那个远去的白发橘衣的女子。
磨剑崖的人站得太高。
当然什么都知道。
但是她们已经不想再重蹈过往
的覆辙。
于是只是看着。
就像另一个连问都懒得问的青裳少年一样。
张小鱼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好像没有走很远。
但是事实上,这里已经是一千丈了。
倘若是放在岭南,已经比绝大多数山岭都要高了。
所以其实回头只有风雪,而不可见人间。
张小鱼转回头来,平静地继续向上而去。
人间瞩目这场东海高崖之上的请剑。
但是事实上,在所有故事里,这是最无关紧要的。
张小鱼平静地想着。
于是走过了一千丈。
千丈之后的剑意,来自斜桥。
来自这个人间剑宗的第一代宗主。
越往上,剑意之势自然越强,然而风格却是不一样的。
白衣的剑意,是慵懒的,好像什么都恹恹的样子。好像反正看来看去,人间都只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修行的呢?
但是在慵懒里,却也带着少年气的凌厉。
世人在初次登崖的时候,往往便容易沉浸在那种慵懒的意味之中,而后一剑忽来,狼狈地滚下崖去。
当年那些被打哭的剑修,也许就是这样想的——你他妈这么懒,凭什么我还打不过你?
但是斜桥的不一样,这个在青衣时代,便觉得磨剑崖的路是错误的,并且直接离开剑崖,远去人间建立人间剑宗的,也许在世人看来,是浪子一样的剑修。
但事实上,这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剑修,留在剑崖之上的,是无比纯粹的愤怒与锐利的剑意。
倘若是往日里,自然不会有这么多汹涌狂躁的剑意,但是今日不一样。
今日细雪,宜登崖问剑。
于是剑意远比往日强势得多。
张小鱼没有带剑,大概也不想用剑,于是白衣衣摆被剑意划破,山河二字飘至身前,化作身前三寸山河,向着剑崖更上方而去。
这一次他走得极为缓慢,也极为漫长。
问剑要见的剑意,自然与送信要见的剑意完全不同的。
当他停在剑崖两千六百丈的时候,却是已经被逼出了一身道韵山河。
抬头向上看去,剑崖依旧还有一千丈。
而那才是最为难以逾越的一千丈。
因为在三千丈之后,那些剑意,便是来自青莲的剑意了。
很多年前剑崖曾经有过一句话。
叫做白发三千丈。
为终生白首,困于其下之意。
张小鱼沉默地抬头看着更上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许是溪畔那个把酒递给自己的青裳少年,也许是想着人间青莲之境与剑崖青莲之境的区别。
而后转身向着石阶边一条小道而去。
满道细雪。
张小鱼一身山河道韵敛去,安静地走在这条略微向下倾斜而去的道上。
细雪簌簌,在那些道旁枝叶上掉落下去,于是又露出了一些青绿的色彩来。
只是青绿很快便再度被白雪盖过。
雪崖苍茫。
于是张小鱼不再去看。
一直向前而去。
直到停在了某条溪畔。
溪畔有白裙女子背对着张小鱼,安静坐在雪中溪石上,一瀑长发散开,手中握着那柄木簪之剑,剑身横在膝头,随着雪中溪水潺潺,似乎也有着轻鸣之声。
张小鱼停在了那片盖雪白头的青竹林边,不知为何,却是莫名的笑了起来。
师弟的眼光当然是人间极好的。
胆子也是人间极大的。
张小鱼轻声笑着。
问剑而不带剑,本身便是极为古怪的事情,站在溪畔竹林远远的笑着,也是极为古怪的事情。
所以溪边那个坐在细雪之中清冷的女子,淡淡地说道:“你笑什么?”
张小鱼胆子也是极大的,所以他说道:“我笑师弟胆子大。”
满溪风雪都是沉寂了下来。
秋溪儿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我以为你真的是来问剑的。”
张小鱼轻声叹道:“可惜你的剑已经被师弟问过了,不然确实想问问。”
倘若是往日,张小鱼说这样的话,十有八九会被剑风送去东海清醒清醒。
但是崖下的故事秋溪儿当然都知道,所以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
张小鱼向着溪边走来,而后越过了那个坐在溪石上的白裙女子,向着溪流下方,那片青竹崖边走去。
“但我方才在路上,确实有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师姐。”
张小鱼看着那些竹枝上晃晃悠悠地叠着的一层白雪,轻声说道:“师姐的崖主境,是人间的崖主,还是磨剑崖的崖主。”
这确实也算是问剑。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我是磨剑崖的人,当然是磨剑崖的崖主。”
张小鱼轻声叹息着,说道:“原来人间一直把师姐想得太低了。”
磨剑崖的剑当然永远比世人的要高要快。
于是一丈高一尺。
到了极高处时,已经不知道高了多少。
“我输了。”张小鱼平静地坦然地说道,在覆雪青竹崖边坐了下来。
于是剑便问完了。
“便是这样?”
“就是这样。”
张小鱼坐在崖边,很是诚恳地说道。
在南衣城的时候,他便与南岛说过,真的想上崖问剑的,自然都是蠢货,他张小鱼又不是蠢货。
秋溪儿在崖边执剑站了起来,转头静静的看着张小鱼。
“看起来你似乎有些别的想法。”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回头看着这个风雪里清冷傲然的女子,轻声说道:“在说那些别的想法之前,我想问下师姐一个问题。”
秋溪儿执剑静静地看着他。
张小鱼无比怅然地说道:“师姐的剑,日后可会落向人间某处?”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磨剑崖的剑,也许永远不会落向人间。”
张小鱼轻声叹息一声,说道:“那真可惜。”
秋溪儿似乎明白了张小鱼的一些想法。
“你在求救?”
张小鱼重新站了起来,面对着这场遮蔽了许多东西的风雪,不住的笑着,说道:“是的,我在求救,但是世人往往看不懂,以为我是在决绝的告别,但我只是在求救,可惜这个人间,听得懂的,要么不问世事,要么剑无落点。我只好沉没下去。”
张小鱼说到后面的时候,已经不再笑了,而是静静地看着崖外人间。
而后他的那身在风雪里不断翻飞的白衣之下,有剑光灿然而出。
山河剑。
当细雪覆过高崖的时候。
落在白衣之境第一处石阶之上的,便只是一柄剑鞘而已。
“此处甚高,高山风雪,人间不可见。”张小鱼的声音很是平静。
“宜登崖问剑。”
“宜下崖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