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相无言以对地离开了这里。
陆小二坐在夜色溪畔,看着那个在盈盈幽幽的青山残剑光芒里沉默离开的书生,并不觉得自己在这场对话里赢了。
事实上,身为岭南剑修的小少年,在开口的时候,便已经输了。
陆小二默默地收回了目光,按着剑坐在一片寂然的青山之中,缓缓闭上眼睛,没有再去看任何东西。
小少年的休憩与修行,自然都是短暂的。
在天边微微露出光亮的时候,陆小二便已经重新睁开了眼睛。
昨日挖了一日坟墓的疲倦消散了一些,但是并不多。
陆小二散去了身周的元气与剑意,拄着剑缓缓站了起来,而后将手中之剑抽了出来,提着剑向着溪畔走去。
目前而言,那些坟墓都是在这样一条听风溪边,这自然是陆小二认真地考虑过的。
溪畔的泥土湿软,溪中有鱼可以吃。
这便是两个最为重要的因素。
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这样一个小少年更为长久地去将岭南的故事好好的写一个尾声。
在凌晨起来的小少年走到了溪边,放下了手里的剑,跪在溪畔掬水洗着脸,而后又带着剑一同跳入了溪中,溪水算不上深,但也不浅,前方便是山中之涧,这一处的水流倒是急湍了起来。
不过毕竟是剑修。
水再急,大概也并不影响小少年捕捉到一些黝黑的脊背从溪底碎石之上掠过的身影。
溪午剑在尚且昏暗的天色之中无比迅速精准的带过了一道剑光轨迹,噗嗤一声扎进了水里。
再提出来的时候,上面已经穿着一条很是肥硕的大鱼——这在往年的岭南,大概并不常见。
当年八万剑修生活在这片山脉之中,不止是鱼,便是兔子和山猪的平均体型,都被吃得小了一寸。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手中那种肥硕异常的大鱼,而后提着它蹚着水走上了溪岸。
晦暗不定的凌晨青山中,升起了一些火光。
陆小二将那条鱼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便架在火上,而后便没有再去管那里,只是抱着剑,静静地坐在溪边——在这一刻,小少年却是好像突然有些理解了自家师叔总是那样沉默不语地坐着的缘由了。
因为茫然。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啊,师叔。
陆小二抬着头,看着远方那些在边缘渐渐起了红芒的山尖。
天色的明暗变化,只是倏忽之间的。
当朝阳在山头出现的第一刻,小少年所见的山中人间便明亮了起来。
陆小二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那条鱼。
开膛破肚的鱼像是一个风筝一样挂在火上,依旧散发着明亮水润的光泽,陆小二这才注意到火大概是小了一些,又顺手找来了一些干柴,丢在了那里。
随着火势的变大,烤鱼的香气确实慢慢飘散了开来。
陆小二吸了一口气,继续坐在溪边等待着鱼熟。
今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那样一个白衣书生大概真的离开了。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在小少年成功踏上了凤栖岭的时候,便有悬薜院先生来过,毕竟现而今的岭南固然沉寂,但岭北并非如此,那里不止有大军驻扎,也有诸多上境修行者与巫鬼道之人停留。
一个这样的小少年,自然不可能瞒得过所有人的目光。
只是那些站在青山之中看着小少年的修行者们,大都对陆小二的存在保持了沉默。
陆小二也不想再去招惹他们,当初在山月城外的出剑,自然是愚蠢的毫无必要的。
小少年在溪畔坐了一段时间,人间青山终于天光大亮,那条鱼也终于烤好了,陆小二从溪边站了起来,将那条用木棍串起来的鱼拿了起来,背着溪午剑,一面吃着,一面向前走去。
虽然再往前不远,便是那样一处溪涧所在,只是便是这样的一段过程,大约也需要陆小二走上一段很是漫长的时间。
七月的草叶在风里摇晃着,有些剑露在外面,而有些则是躺在地上,也有许多,沉浸在溪水之中,被洗得干干净净。
陆小二当然不可能找得到所有人。
他只能尽可能地去找到自己所能找到的,剑与人都在地,那便将剑与人一同埋在青山里,只能找到人而没有剑的,也只是坟上少了一把剑而已,而只能找到剑,不能找到人的,陆小二便将那些剑投入了那条溪中,也许日后有人会从那些残剑之中,找到一些好剑,从而开始走上剑修之路。
陆小二缓慢地走着,吃完了那条鱼的时候,已经向着溪中抛下去了好几柄剑,也在这一处溪畔标记了好几处有着岭南剑修尸骨的地方。
小少年吮吸着鱼骨头上的一些汁水,而后将鱼骨与棍子一同丢到了先前的那一堆还未熄灭的火堆之中,提着剑,开始了新一日的坟墓的挖掘。
这样的故事当然是枯燥的,重复的,同样也是让人情绪压抑的。
陆小二有时候就会走神,将那些剑修的来历给记错,譬如将小九峰剑宗写成了听风剑宗。
不过大概这样的东西,影响并不大,无非便是重新写一块墓碑而已。
至于写错的那一块,也未必便派不上用场,在这样一处沉寂的青山之中,大概并不会出现一块无用的墓碑的情况。
陆小二是在清晨烤鱼的时候,向着西面一眼看去,便看见了那条不远处的溪涧,只是一直到了下午的时候,这个满身泥土的小少年,才终于走到了溪涧之下。
这里大约也曾是一处很是惨烈的战场交锋之地,溪涧两侧满是折断的剑,还有泛白的骨头。
陆小二拄着剑,低头翻看着那些散落在附近的尸骨之上的衣裳时,倒是沉默了少许。
这些尸骨之中,剑修的尸骨只有极少数,不止是通过那些衣裳,这也是可以从骨头之上的情况看得出来的事情,哪怕剑意之修在修行界之中躯体强度再如何比不上道人,终究这是经过了天地元气与剑意洗礼淬炼的骨头,与世人的骨头总归是有着不一样的地方的。
小少年默默地看着那些堆积的骨头,又抬头,沿着那样一处大约数十丈高度的溪涧,向上看去。
岭南虽然并没有什么上境剑修,只是小道境的剑修,对于世人而言,未尝不是上境之人。
所以大概当时在这里,确实存在过一个境界高于他人的剑修,据守于此。
陆小二并没有去想后来怎么了。
岭南的故事当然没有后来。
溪涧之下被冲击出了一个凹陷下去的水潭,陆小二提着剑先是在周边的那些溪林草木之中寻找了许久,并未找到那样一个符合自己猜测的剑修的尸骨,于是便提着剑,跳入了溪水之中,向着那处丈许宽的小水潭中蹚渡而去。
溪水渐深,将小少年一点点淹没了下去。
这样的地方,溪泥自然早已被冲刷而去,底部满是干净的石头,还有一些刀剑之类的东西存在着。
潭水清澈,并无血色残留,如同一切过往的故事,早已经随流而尽,不复归来。
陆小二一路向着潭底潜泳而去,落到最深处的时候,却是突然神色一变。
手中的溪午剑似乎隐隐发出了一些剑鸣之声,小少年低头看向手中之剑,剑身微鸣微颤,荡开一些细小的波纹。
天下没有什么凭空而鸣的剑。
如果什么都没有,至少也一定有着风吹过。
陆小二的目光从溪午剑上移开,看向了潭底的石头之中,似乎隐隐有柄剑被压在一些碎石落叶之下。
小少年沉默了很久,屏气凝神地走了过去,在水中弯下腰来,拨开了潭底的那些落叶。
一柄有名字的剑,出现在了陆小二眼前,上面霍然是两相欢三个字,正在日色浅照的潭水之中,荡漾不止。
陆小二沉默地看着这柄剑很久,而后伸手握着了剑柄,将它自潭石之下抽了出来。
一声很是清脆地剑鸣自潭底响起。
这样一柄有着名字,一如溪午剑一般历经摧折而不毁,剑上寒光濯濯的剑,便安静地躺在了陆小二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