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你会亲自来送他。”身旁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气格外地平静,是那种彻底失望后不抱期待的平静,“母亲当年,可没有这样宽容的待遇。”
路舟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转身踩着青石打的台阶下了城楼,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他先去了百里长情那里,卫如戈早早地在无相峰竹舍外头的柴门口站着,见他来,便道:“师兄,你来了,师尊在里头等你。”
路舟雪点点头,推开柴门,将靴子留在院子里,只穿着袜子进了主屋,百里长情正在下棋,听见他的动静也没抬头,往棋盘上落下一子:“你去送了叶云洲?倒是念旧情。”
“却也不是念旧情。”路舟雪在他对面跪坐下来,瞟了一眼百里长情的棋盘,“不过判决荒唐,不信邪非要眼见为实,倒也‘开了一番眼界’——师尊这盘棋下得有趣。”
“哦?”百里长情抬眸看他,指尖拈着一枚墨玉的棋子,示意路舟雪把话说下去,不管是棋还是‘眼界’。路舟雪动作轻车熟路地取了百里长情放在一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袅袅的热升腾,模糊了他的面目,他轻轻地道:“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人命如蝼蚁,所谓护佑苍生,当真是笑话。”
“你这是在怨恨本座?”百里长情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锐利的目光穿过茶水升腾的雾气看着路舟雪。
“不至于。”路舟雪端起茶杯,指尖触碰杯壁,寒气渗透过去,茶水很快就冷了,北都庭的判决的确不公,可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他如何会怨恨?不过是为东山枉死的冤魂感到不值罢了。
原以为沉冤昭雪的重判竟是这样的如同儿戏,真正犯了错的人不痛不痒的,受苦受难的还是那群人,路舟雪不满意这样的结果,连带着对百里长情也有些失望,毕竟这所谓的太上长老掌握了那么多证据,却还不如一个从寂灭之地回来的萧烬,那家伙没有证据都能把柯秦逼得投鼠忌器。
百里长情注意到路舟雪看他的目光,很怪,不像是怨恨,却也并不友好,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却还是道:“我知你心中有怨,但如今这终庭就是如此,得势者生,若是对判决不满,便自己去争,而非等着所谓正义,等着旁人来主持公道,修道者的命数,向来在人而不在天。”
百里长情下意识地认为路舟雪会继承予昭的旧恨,说这一番话也只是为了激励他刻苦修行,毕竟路舟雪表现得实在太过于随性了,完全没有修道者破穿一切的意气。
“争?”路舟雪却是看着百里长情讥讽道,“太上长老此话有趣,莫非那恶鬼忧戎、东山亡魂,乃至于你那徒儿予昭,落得如此下场都是不争,活该如此是么?”
路舟雪搁下手中茶杯,瓷器落在台面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他从百里长情手边的棋篓里拿出来一枚白子,挑了个位置落下:“真正在意判决结果的,都是那些已然死了的,太上长老,等着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为自己伸张正义,是正义的可悲,是尔等这些所谓匡扶社稷者的无能,如何能怪罪世人不争?”
路舟雪落完那一子,棋盘上的局势顷刻间就变了,只是不等百里长情看清楚,棋盘就被对方掀了,他只见路舟雪失望又无奈地看着自己:“他们不过是凡人,如何与终庭修士相争?何不食肉糜啊,太上长老。”
百里长情走的是无情道,笃信的是“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谓的匡扶正义、护佑苍生,也是出于责任和底线,而非对于众生的怜悯和博爱,因而路舟雪这番话听在他耳中,无疑是离经叛道又振聋发聩,他愣在了那里,都未曾反应过来去捡散落了一地的棋子。
路舟雪却是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本君仍尊您一声师尊,可也到此为止了。”
路舟雪在萧风灼面前柔善随和,实则也是个我行我素到了极点的人,百里长情被他的狗脾气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便是要与本座划清界限的意思了?空青你也不管了?”
路舟雪托百里长情教导孔雀,此时二人划清界限,百里长情大可出尔反尔不管那小丫头,当然他自然不会做这样有损颜面的事,如此说也不过是想转圜一二,希望能挽回一点同路舟雪的师徒情谊,毕竟这家伙的性格某些方面跟他的大徒弟挺像,爱屋及乌,他其实挺满意路舟雪的。
可怜百里长情一代宗师,偏偏在为人处世上一窍不通,这话他不说还好,一说直接惹恼了路舟雪,后者干脆也冷下脸色道:“师尊随意,那空青左不过是予昭的女儿,归根结底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您若是不管,叫她自生自灭便是,我操个什么心?”
路舟雪当然也是气话,当初予昭刚涅盘时,那丫头没人要他都接手了,如今虽然有时粗枝大叶些,但也算半个闺女在养了,他怎么可能叫她自生自灭?不过是被百里长情气急了口不择言罢了。
路舟雪说完推开竹屋的门就要走,却不想打开门瞧见孔雀坐在外头,那丫头坐在廊下晃悠着脚丫,东张西望的,听见路舟雪出来的动静,笑着回头,甜甜地喊了一声:“路哥哥。”
路舟雪愣了一下:“空青,你如何在这?”也不知道那丫头是不是听见他方才的气话了,一时也没顾上纠结她对自己的称呼。
“今日师祖教导空青练剑,一整日都在这里呢,只是路哥哥未曾注意。”孔雀说道。
路舟雪点了点头,又道:“时候不早了,可要同我回去了?”
孔雀摇了摇头,掩在衣袖下的手紧了紧,面上仍旧道:“不了,空青还有些剑道上的问题请教师祖,路哥哥自己先回去吧。”
“嗯,凡事慢慢来,切莫急功近利。”自家崽儿努力上进,路舟雪自然没什么好说,他点头叮嘱了几句,便弯腰捡了地上的靴子穿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