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公似乎是真的不着急。
那么破败的院落,连窗板都透风,冯内侍缩在角落里冻得浑身发抖,却见曹公公不疾不徐坐下来。
那两个体壮的太监,竟然还搬来了一把看起来干净、半新不旧的太师椅,给垫了厚厚的靠垫,甚至还摆好了一把脚踏。
曹公公怡然自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冯内侍。
“慢慢想,”他道,“杂家很好奇,你能给杂家编排出什么故事来。”
冯内侍浑身一个冷颤。
明明只是问话,曹公公还没有用上各种手段,他内心的惧意就翻滚起来了。
回避了曹公公的视线,冯内侍垂着头回忆自己的“经历”。
他当然记得自己的经历。
每个人都有来龙去脉,何况是宫里这种地方,跟随过谁、伺候过谁,都被记在册子上、有据可依。
曹公公不了解他,但了解金公公,了解那老太监……
冯内侍的身子僵了一下。
又或者说,他经历里能挖的东西太多了,只要他自己随便说道几句,足以让查他的人晕头转向。
如果说,徐简主导了围场的热闹,那他早就知道了太子怀疑他装伤,那么,彰屏园里跑的几步,就是有意而为?
可他的经历里,与主子其实没有一点干系,怎么都拼凑不到主子那儿。
如此做了快四年,翠华宫放了一批年纪到了的宫女,也顺势换了几个管事太监。
“杂家让人问过金公公,金公公对你印象深刻,与其说他故意为难你,倒不如说你原就不打算在翠华宫里待着了。”
永安啊,永安那地方,离江州城也算不上远。
“翠华宫管事有一套,你只是个小厨房里做事的太监,连在常主子跟前露面的机会都没有。好好做了快四年,突然被调走了,是新来的管事太监金公公看不上你。”
“你净身之前,在哪里学的规矩?又是跟着谁学的京城话?”
曹公公看在眼里,继续道:“不太聪明、不够周全?初进宫廷、什么都不懂的小太监能在不到半年里就笼络了闻太妃宫里退下来的老太监,你这么多年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慢慢想,杂家先去伺候圣上了。”
直到五年前,被拨到翠华宫,在皇贵妃那儿打理小厨房。
冯内侍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多说一个字,就怕自己不谨慎的言辞被抓到更多的问题。
“小的、小的之前是翠华宫做事的……”他垂着脑袋,额头几乎碰到地上了,“您也知道,圣上只有心情烦闷时才会多往翠华宫几趟。
徐简这一变招电光石火,以至于他这儿一步慢,步步慢。
今日一细看,才从中品出滋味来。
如此拼命,岂会甘心只得一点报酬?
等等……
常主子巴不得事情少些、更少些,今儿郡主怎么说的来着?
曹公公听得笑了起来。
曹公公叹了声。
追不到主子那儿,不等于他冯内侍可以全身而退。
他在调来东宫之前着实在不少地方做过事。
曹公公耐心道:“你想往上爬,讨好殿下是情理之中,但挑拨离间不是。
王六年那一伙的人,藏在太子殿下身边暗戳戳搅事,呵,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圣上交代。
这些的确是他这么多年脚踏实地走过来的,想来曹公公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可能小的不太聪明,做事不够周全,可有可无的,因此一旦有调动,管事就把小的调了。”
你可以在殿下跟前骂郭公公,骂其他太监,但凡与你同路的、只要能抓到他们的尾巴,你可以把他们踩下去,哪怕抓不到,胡说八道嘛,陷害同行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曹公公摸了下手上的扳指:“杂家真不爱动手,但杂家耐心有限。圣上那儿还等着杂家伺候,拖久了,杂家不好交代。”
金贵人对这两个“不知道”万分不满意。
围场大戏唱得那么热闹,雪地里与那熊瞎子搏斗一整天,徐简也是豁出去了。
冯内侍什么都不敢说,也不能说。
那二两肉都没了,还做着春秋大梦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利不起早,你图什么?
当了这么多年的太监,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了吧?”
冯内侍抖得跟筛子一样。
落在曹公公手里是死,被揪住尾巴的棋子也是死,那他想死得忠心些。
圣上越烦闷时,越惦记常主子,这话也不假。
“葛公公死了九年,李汨前几年也死了,他连儿子都交给别人了,哪里有精神心力管你在宫里兴什么风浪,”曹公公一字一字道,“只有王六年了,换个说法,王六年心心念念的真主子才有办法,让你从长公主府再调入宫里,让你在翠华宫做事,再让你调到东宫,你说是吧?”
从后园洒扫开始,做了快三年,又回到内廷,东一处西一处地被安排了各种活计,没一个长性。
可你挑的是辅国公与郡主,怎么的,国公爷不跟着殿下观政,你以后就能当国公了?
又或者说,近来坏消息太多了,以至于成喜一摆出这么个表情,他就知道没好事。
小的并非想挑得殿下与国公爷失和,只是想有些小矛盾,让圣上能多惦着些皇贵妃娘娘。
想再安排一个得力的,得大费周章,才能瞒过风声鹤唳的曹公公与圣上。
直觉告诉他,不是太子,极有可能与徐简脱不开干系。
真是……
冯内侍的喉头滚了滚。
曹公公站起身来,走到冯内侍跟前,弯下腰、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颚:“十年往前了,再算上宫外几年,你觉得你背后是谁才能过得了杂家这关?
这枚棋子,这枚他藏了这么多年的棋子,眼看着是要废了。
下意识的,他察觉事情有变。
“之前宫里那么多地方,竟然也都没做久,算起来更久些的,还是德荣长公主府上。”
可要说常主子想要这种回报,曹公公可不信。
“永安那地、穷到送进宫里当太监的小孩儿,刚净身就能说一口京城话?”
一个念头涌入脑海,金贵人倏地眸子一沉。
你当年跟着的是葛公公,还是王六年,总不能是李汨吧?”
成喜硬着头皮,道:“我们的人还没有见着冯尝,曹公公从辅国公府回宫后、先去御书房复命,然后就去东宫把冯尝带走了。”
先前也查过调入宫中的人手,但趋于表面,经历都对得上、没有明显的问题,也就过关了。
金贵人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窗边。
这么多年,若非主子栽培,他哪有今日?
可冯内侍没有想到,曹公公越过了那么多的线索,直指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