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彻底豁出去了的原因,在手舞足蹈声泪俱下地喊了一通后,邬鸿祯跌坐在地就开始骂,他倒是没骂顾怀,反而是指名道姓地骂起了自己的上官,还有在场的某些官员和武将,把自己之前当县令时承受的委屈发泄了个遍。
他虽是科举出身,熟读诗书,但激动之下也有些语无伦次,偶尔还现学现卖蹦出两句蛮族骂人的话来,顾怀扫了一眼堂下官员们憋得通红的脸色,觉得其中多半有什么隐情,便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总算是听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这位邬县令在边地任县令三年,根本不是什么尸位素餐之辈,相反他刚到这里时,还是雄心壮志想要做一番政绩的,然而在了解了当地情况和政策后就傻眼了。
自从如今的蜀王承袭爵位,便一改之前广屯兵马武力镇压蛮族的路子,而以礼教厚待各族,他不仅传播教化,还划分了各族的辖区,努力想让魏蛮在蜀地和平共处--一开始确实是做出了效果的,许多部族的首领被感化,接受了朝廷的统治,而蜀王也在律法和经济上对其有所宽容,并在几十年来都将此作为稳定蜀地的基本政策。
但祸根也就此埋下了,随着蜀王府的日益骄纵,而且那批怀有感恩之心的蛮族首领们逝去,各个部族对于蜀王府的感恩之心越来越淡,对边地官府的优容政策习以为常,甚至还想索取更多,其中尤以民风彪悍的都掌蛮最为突出,比如灾年赈济,朝廷和蜀王府拨付的银两、粮食,都是优先给予蛮族,但他们却用其换做酒肉,手里空了便理直气壮继续讨要,让还在挨饿的边地魏人们尤为不满。
朝廷厚此薄彼,矛盾就堆积了起来,而且蜀地官员上任,必然会有上司教诲其要怀柔安抚,勿生事端,蛮族闹事,倒霉的往往是当地官员,久而久之官吏们自然谨小慎微,但凡涉及蛮族之事,都会瞻前顾后忍气吞声,若是能让魏人吃点亏便平息此事,便会不假思索地选择。
而且边地市集繁荣,税赋一事上蛮族一向少交或者不交,官吏们也多半睁只眼闭只眼,而对魏人则是分文不让,魏蛮交易一旦闹上公堂,官吏们便多半有理惩戒魏人,无理轻罚蛮人,这样一来魏人商贾自然不愿与蛮人交易,他们便以魏人歧视为由强买强卖,欺凌商贩,并为此得意洋洋,风气蔓延到整族。
只能说蜀王府的政策是好的,西南十万大山,最好不要动刀兵,但落到实处,下方真正施行的官吏们却将其曲解成了这般模样,可笑的是边地明明是魏境,坐江山的是魏人,官吏也是魏人,可在边地魏人却反而成了少数民族,久而久之怎能不起冲突?
蛮人受到诸多偏袒却不知感恩,对魏人敌意仍重;魏人心中积怨越来越多,对官府再无亲近信任,久而久之蛮人越发觉得魏人可欺,而魏人也不愿再相信官府,有了事便自行聚集与蛮人火并或者交涉,官府没有任何一方支持,也就没了作用成了摆设,这位邬县令在边地任职三年,上任路上还没进县衙就看见魏蛮火并死伤近千人的场景,怎能不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在他上任之前,荣经县便有了都掌蛮生乱的迹象,这三年来他忍气吞声缝缝补补,力求不偏袒一方的同时维持稳定,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可蜀地政策如此,他一个小小县令能改变什么?到了最后两方都不待见他,手底下官吏也排斥想做事的他,压了三年的火药桶到最后还是炸了,如今还要被羞辱罢官,心中怎能不委屈难受?
这一长番话道尽了如今边地的形势,也从根本上解释了为什么蜀地之前大局仍稳但魏蛮摩擦不断地原因,听得顾怀直摇头:
“矫枉过正!以种族来界定律法税赋,看似是为了收拢蛮族人心求取稳定,但这种不平等终究只会造成相互嫉恨和歧视,而且有些蛮族是根本不能怀柔感化的,不把他们打服打怕再加安抚,这种只会伸手要钱却转身就吃干抹净不认人的毛病永远也不会改!”
邬县令一听这话,兴奋得满脸通红,他用手拍打着地面,膝行几步,唾沫横飞地开口:“就是,就是!不从根本上解决,如何才能阻止今日之祸?下官曾连着向蜀王府,向朝廷上书,指出如今恩抚优渥、教化怀柔已成赐予特权,贻害无穷啊!现在蛮人已经凌驾于边地官府之上,就算今日不造反,明日也终究会起来祸乱蜀地,这是早晚的事情!”
顾怀沉默下来,说句实在话,他并不想现在花太多心思去考虑这些,毕竟眼下平叛才是最要紧的事情,这些终究是战后才需要着眼的,平定不了都掌蛮,说什么都没用。
但换个方面去想,除非他能把都掌蛮人杀光,然后将整个蜀地的蛮族都打得抬不起头,不然终究会面对这些积弊已久的问题,眼下这位邬县令虽然没有在任上做出一番政绩,但久居此地,也熟悉边地事务,他的意见,想必是能听一听的。
顾怀端正了脸色,叹道:“此乃积习弊病,非你一人之过,唉,刚才是本侯过于冲动,还请邬大人莫要见怪,且请穿回官服,再坐下回话。”
“是!”邬县令拱手一礼,放松下来后整个身子都在打颤,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但还是强撑着道:“下官经此一任,心灰意冷,方才确实存了少言避祸的心思,但对于侯爷所说,下官颇为赞同,这一仗是必然要打的,如果同意了都掌蛮人的无理要求,就算这次能安抚下来,要不了一两年,他们还是会再次反叛,朝廷想要再次长治久安,若是不下大力气,光凭怀柔安抚不可能成功的!”
“哦?那依邬大人所见,应该如何使其归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