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跟人伢子呆在一起的日子总让我有种割裂感。
我爹想带我离开京城,可我兜兜转转又慢慢朝京城靠近。
见不到爹娘,听着周围孩子的哭声,我总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拐了,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相比起其他孩子,我是多了些自愿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总是忘记这件事。
我经常会恍惚,看着自己的衣裳,想着为什么不是红色,只有穿红色我爹娘才能一眼找到我,然后又突然记起,我的衣裳早在逃亡时就被我爹换下了。
我有时候又会莫名其妙想着,我待在这里这么久,爹娘在外面该有多着急,然后又突然想起,哦……我早就没有爹娘了。
我一边恍惚,一边慢慢适应接受,等我完全适应自己无父无母的身份时,好像也感觉不到痛了。
只是,我似乎也并不是很想离开了。
自从发现我会跳舞,而且比其他孩子更为乖顺,人伢子就几乎不打我了。
我曾与野狗夺食,花了半天从它嘴里抢下半个馒头,不过那是很幸运的情况,可在这里,我一次居然可以得到两个窝头。
这里似乎比外面要好得多。我这样同自己讲。
可同时,我又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我麻痹自己的手段。人伢子从来不是什么良善的人,我不过是他们用的比较趁手的赚钱工具。我早晚会被卖出去,或许是给人当童养媳,或许是卖去给人当媳妇。如果最后没人要我,我会被打断腿或者被卸下一条胳膊放到街上去替他们乞讨。
我不过是在逃避,懦弱地逃避外面那个没有爹娘的世界。
……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
我忘记过了多久,在那个地方,我对时间没有概念。
我好像也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姐姐。
我是所有孩子中最大的那一个,理所应当地,我成了他们的依靠。我完成了从被保护者到保护者的转变。这是一种有些酸楚同时也很奇妙的体验。
不过总的来说,我并不反感这个新身份,我喜欢跟他们呆在一起,只有看到这些还未凋谢的生命,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只有被他们需要,我才能感到自己并未被世界抛弃。
同时,也只有看到他们,我才会有想要逃出去的欲望。
在这里,或是出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甚至,我懦弱地想要留在这里。但他们不一样,他们还有家,还有父母,他们的家人都在等他们回家。只要能有一个人逃出去,这里的孩子回家的希望就多一分,我是他们中最大的那一个,如果真的能有人逃出去,那这个人,很大几率是我。
所以,就算不为自己,为了他们,我也必须坚定逃出去的信念。
我不知道逃出的那天会是哪天,但我会做到我所有能做的,直到那天到来。而就在我等待着那一天来到的过程中,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先降临在了我的生活里。
那日,一个人伢子带回来一个孩子。这事很常见,我见过不少。这里的孩子总是会被带来,然后又被买走。只是,这次,似乎不大一样。
我见过很多性子比较硬的孩子,但这样的,却是第一次见。
她刚来便因为人伢子分不清男女被扒了裤子,然后开始嚎啕大哭,不管人伢子怎么打骂都不肯收声。之后又是对人伢子的各种啃咬踢踹,我能看出她比同龄的孩子厉害,可她面对的终究是两个魁梧的大人,所以最后也总是以她被制服作为结尾。
即便是性子比较硬的孩子也总会因为畏惧疼痛而收敛自己,这样的孩子我见过,就算我一开始去劝说也没有丝毫作用,他们只有在自己实在扛不住时才会服软,而这个过程少则一天,多则三五日。毕竟他们都还是孩子,面对下手毫不留情的人伢子,总会感到恐惧。
可这个孩子不一样,到了第五日,她仍不见丝毫服软的意思。
她身上的伤口从来不见凝固,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性子也孤僻,孩子们都怕她,不敢同她亲近,而她也从不主动说话。
那日人伢子将我带出去卖艺,我回到洞穴,其他孩子都如往常一样围上来,只有她一个人待在角落。
这样的情形我见过许多次,每有一个孩子来到这里,这样的景象就会上演一次。
不过这次,又不一样。
我朝她看去,却发现她也在看我。也就是这时,我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孤僻。
我冲她微笑,接着就见她飞快低下了头。
终于在那日,我还是主动靠近了她。
她接过了我的窝头,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回答就不回答吧,我坐到她身旁,她也没有躲,我知道,她对我并不排斥。
她只是不爱说话。就像一只桀骜的小兽,总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然后独自在角落舔舐伤口。也总是不遮掩自己锋利的爪牙,让人望之生畏不敢上前。可如果有人愿意为她包扎,她便会收起爪牙。
她显得有些笨拙,但我也仍在学习摸索。
我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保护者,看来距离成功还需要一些时间。
我忘了自己当时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去接近这个孩子,或许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又或者说,没有想那么多。但后来回想,我总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卑劣,就好像是……将能与她亲近当作了一个目标,从而使自己的日子多一点色彩。
就当我是抱着这样不堪的念头吧,无论如何,我还是慢慢同她亲近了起来。
她终于告诉了我她的名字。
小宝。
我对旁人的名字总是很感兴趣,甚至追着问过我娘为什么叫居千雪,我爹为什么叫柳元青。
或许是因为我爹同我说过我名字的含义,所以我总好奇着别人的名字背后的故事。
她的名字是如此简单直白,我断定她的父母十分疼爱她。
真好啊。
真好啊……
……
她似乎总是不开心。她似乎家境不错,父母也疼爱她,我有些想不通。问了许多遍,她才肯回答我,说自己想当将军。
这个回答似乎有些怪,因为自己的梦想而不开心。原谅我那时并不算聪明,想不通其中关联,也只当是孩子偶尔的答非所问,告诉她要加油。
她却突然一愣,问我为什么不觉得奇怪。
我才终于懂了她的烦恼。
她想要的,是理解,是被接纳,是被认可。
于是我告诉她,自己想做便做,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
这说起来很奇怪,作为独女,我本就是这个世道标新立异的存在,可我家也并非拥有全新观念,我仍被教养要贤良淑德,可父母的宽容与孩子的天性又让我多了些不同的想法与念头。
总之很难说得清,我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
但不管怎么说,在这一刻,这应该不算坏事。因为她听完后,眼睛终于有了些神采。
“那姐姐呢?”
她难得将话题继续下去,
“姐姐的梦想是什么?”
我被这个问题问住,这是什么问题?
就好像问一个滞于虚空的人她要去哪儿。
我看了她一会儿:
“……活下去。”
……
小宝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东西,但我却形容不出来是什么。
或许很多答案,注定只有在以后才能得到。
她先前为一些事而低迷,可从她说出自己梦想之后,有些东西似乎也开始慢慢改变。
这个小家伙几乎是肯定自己日后一定会实现这个梦想,就好像这并非一个意愿,而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她同我说的话也很有意思,她言语不多,可说得最多的,却是要保护我。
“好啊,”我这样答,“那小宝一定要加油啊!当大将军保护姐姐!”
这里有很多孩子,每个孩子都很喜欢我,每个孩子都等着我去保护,但只有她说,要保护我。
我觉得她可爱又好玩。故意逗她:
“那小宝准备怎么保护我呀?”
她皱眉思考了很久,仿佛在努力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半晌,才终于开口:
“等我变得很强很强,就把对你不好的人都打跑。”
我有些想笑,也只能点点头:“嗯。”
她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是觉得得到了表扬,收回扬起的脑袋,悄悄露出笑,她大概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道那几颗小白牙在黑漆漆的洞穴里显眼非常。
……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特,我在这里待了许久,见过不少人,但在见到那树盛开桂花之时,第一个浮现在我脑中的,是那张脏兮兮的小脸。
我小心地问人伢子能不能折一枝,那日赚了不少银两,人伢子很高兴,破天荒点了头。
回去之后,我将那枝桂花给了她。
她明明很高兴,可出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为什么给我?”
可她这个问题却是将我问住了,是啊,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可就是觉得该给她。
她又问我是不是很喜欢桂花,我说是。
从前,我问我爹,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梅兰竹菊,明明世上有那么多花,怎么偏说这四种最独特。我爹同我说,因为它们清傲,各有各的风姿,文人素来追捧这些。我那时还是个孩子,童言无忌,说我才不管这些,要我说,还是桂花好。可以吃又可以入药,开的时候就轰轰烈烈地香,落的时候就轰轰烈烈地掉,而且即便过了花期,也是棵能乘凉的好树。我爹听了,哈哈大笑,夸我说得好。
她问我为什么喜欢,我看着她手中的桂花,又想起了那段对话。她望着我,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回答。
于是我说,桂花就是花里的将军。
然后拿着枝条在她眼前晃了晃。
“小宝,你瞧。”
“这是你。”
……
她很喜欢听我讲故事,虽然她从来不说,但每次听故事时的她,眼睛都亮晶晶的。
我甚至能看出她最喜欢听的故事是哪些,不喜欢的故事又是哪些。
我承认自己的行为有些坏,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逗她。总喜欢晚上同她讲妖怪的故事,然后扮鬼脸吓她一跳,她连害怕都内敛,只是轻轻抖动一下肩膀,可到了睡觉的时候,又会不动声色将我的胳膊抱得紧紧的。
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幼时我爹总喜欢吓唬我。
小孩子真的很可爱。或者说,她真的很可爱。
我问她害怕吗?她一本正经说不怕。她撒谎时表情都一本正经,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一紧张就会脸红。可明明害怕我所讲故事中的妖怪,我骗她说洞口有动静时,她还是要挡在我前面。
一处的孩子们总不愿同她亲近,说她像块寒冰,可她分明是团火焰。
竟逗弄这样一个孩子,我有时候想着,天呐,我可真是太坏了。
然后看着她,又默默将这个想法肯定一遍,嗯,我可真是一个大坏蛋~
……
她是个坚强的小孩,也是个倔强的小孩。
她不懂得如何服软,所以总是惹人伢子不快。这就是她的性子,一时改不过来。没关系,我会护着她,一直护着她。
只是,那日我表演时出了错,赚的银子少了大半,人伢子怒不可遏,我挨了打。
彼时,她又惹得人伢子不快,人伢子抽出鞭子就要打她。
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那条鞭子很长,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倒刺,甩起来噼啪作响,我很害怕。但比起这个,我还是更不愿她受伤。
我总要护着她的。
鞭子抽在身上很疼,那些尖锐的小刺刮在伤口上更疼。
我有些痛恨自己,起初竟让这个小家伙受了五日这样的苦。
“不要打姐姐!”
她很少哭,除了刚来时被扒衣服时哭了一次,后来,即便挨打挨骂也从不吭声。可这次,鞭子没有抽到她身上,她却哭了。
她说她会乖,她会听话,他们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再也不会惹他们生气。
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尖刀割破,鲜血淋漓。
原来她说的从来不是孩子话,她是真的想保护我。可我似乎成了罪人,让她因我丢下了傲气。
可这到底是好是坏?在这个地方,到底是保留傲气好,还是丢掉傲气好?
我不知道。
然而,有一点我却是越发清晰——
活下来,逃出去。
带着她,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