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铜盆清水照面的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她并非一无所有。
她还有一张,很漂亮的面容。
于是她说,
“我叫姣,面容姣好的姣。”
鹤听。
宋鹤听。
他也是吗。
也是失去了名姓,却不甘的人吗。
长鱼姣鲜少对不相干,于她无利益的人再生出情绪,只是眼下看着远去不见的人影,长鱼姣忽然生出了几分好奇。
“夏至,查查他。”
捧着素净小灯离开的鹤听,在转身的一刹那泪流满面。
太久了,太久了,再久一些,他就快要忘记他不仅仅是鹤听,他是宋鹤听。
小太监没有姓。
为了保住鹤听这个名字,他也挨了很多打。
可他不怕,他最怕的是从此往后,这个世间连鹤听这个名字都留不下。
他是孤儿,他的名,他的姓,都是好心的乡亲们赠与。
他们善良而朴素的养他长大。
他没有宏伟的志向,他只想一辈子守着义庄,守着附近村落的人们。
用他最灵巧的手,送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份体面。
可造化弄人,偏要他这双为死人添妆的手,给世间最恶之人上妆。
实在是恶心至极。
恶心至极!
捧着手心的素净灯盏,鹤听忽然轻轻笑起,快步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在这方无人的角落,小心的,如视珍宝般将绘出红梅的灯罩取下,搁在一旁。
其后义无反顾的将他精心养护的如玉双手,置于微小烛火之上炙烤。
火舌舔上手掌的瞬息,鹤听感受到的不是痛,不是挣扎。
是痛快的自由。
“惠妃娘娘吩咐,一月后入夜,换上宫女的衣服,随我入永宁宫,等惠妃娘娘出宫,你便能从内务府脱身,入永宁宫当差。”
那座令人作呕的宫殿。
他再不想踏足。
只要没了这双手,没了这双手,凭惠妃那张令人作呕的面容,再修十辈子也比不过珍小主。
低低的笑声在火舌舔舐手掌的焦意中蔓延。
他不能,决不能再为惠妃添妆。
长清亭他错过一次。
不能再有第二次。
那是,那是除了乡亲们,唯一一个叫他小心些的人。
他残破之身,无能回报乡亲抚育之恩。
便再不能,让珍小主因为他的手,他的技艺,而使她受伤。
他是最好的妆师,自然能看出,那日长清亭,清与艳交织出的摄人美丽,那抹红是她的血。
他看到了。
珍珠耳坠上也是她的血。
皇上只会在意她是否美丽,却不知这份美,是她的伤,是她的血。
风雪熄灭了火烛,鹤听也随之倒下。
只是在倒下前,鹤听有几分可惜。
若有一日,能为珍小主上妆,死也无憾......
携芳阁中,临窗的一盏灯火忽得被风吹灭。
长鱼姣眸色轻轻,看着那昏暗下的一角。
半晌后拾裙起身,将灯重新点燃。
又用掌心拢住那团小小的火苗,看它一点点燃出光明。
直到它许久未灭,才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顺手取过一本小册。
小册上的内容并不多,更能窥得主人落笔当日的心境如何。
今夜,这本小册又被摊开,在空白一页,长鱼姣提笔落下,
“爱屋及乌,不爱我,方不及他人。
是我错了吗,所求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