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转身回了县衙里面,一路不停地跑到了前衙,她看到了站在大堂后面的贺境心。
贺影心走上前去,贺境心看到是她来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看到了吗?”
贺影心闷闷地低着头,“姐,我心上不舒服。”
这一路行来,她看过世家的奢侈繁荣,看过百姓的不容易,看到了野心家,看到了好官,也看到过糊弄当差的庸人。
可是如今天这样的,她是第一次见到。
“看下去吧。”贺境心淡淡道。
堂上,皇帝听着外面那字字泣血地控诉和恳求,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些家主们,“听到了吗?”
“这些与我们何干!他们太笨了,也太蠢了!”常家主怒红了眼道,“皇帝,你真的要为了这些人,与我们世家为敌吗?!”
皇帝忍不住笑了出来,“与你们世家为敌?便是如此,那又如何?!”
“这天下是我赵氏的,你们世家在百年前,不也如这些你口中太笨太蠢的人一样,都是普通百姓吗?不过是得了机遇,一朝得势,便看不起这些人。”皇帝手里翻看着那些契书,“王家,崔家,风家,常家,韩家,陈家,刘家,何家,范家,侵占土地,买卖人口,贪污税款,结党营私,豢养私兵,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王家主浑身怒到发抖,曾几何时,有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把世家的脸面,彻底撕掉,丢在地上,还要上去踩几脚。
“来人!将这些家主押下去!”皇帝怒道,“从今日起,凡是被这些世家坑害过的苦主,都可来县衙伸冤!”
皇帝发了话,可是堂上站着的那些衙役们早就吓的腿软,根本不敢动弹了。
裴肃做了个手势,便有一队士兵上前去,把在场的那些家主全都按住,就要往大牢里送。
王家主剧烈地呼吸,胸腔起伏,他看着皇帝的眼睛,红的仿佛要滴血,“赵旻晟!你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却也掩盖不住你就是个阴险小人的事实!你一早就想对付我们了吧,何必找这么多的借口,你分明就是想公报私仇!”
谁也没想到,王家主会忽然暴起,他大概是猜到自己不得善终了,皇帝绝对会对他们王家斩草除根,既如此,他还顾忌什么,他不好过,皇帝也别想好过!
裴肃脸色铁青,上前一把捂住王家主的嘴,“大胆!”
宋钺显然被这一变故给惊到了,他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王家主,这人现在看起来疯疯癫癫,哪有之前见过的半点风骨了,他如此口出狂言,是笃定自己活不了了吗?
他下意识看向皇帝,本以为皇帝会很生气,毕竟被人指着鼻子骂阴险小人,换谁都会生气的。
但出乎宋钺预料的是,皇帝表情甚至都没有变一下,“带下去吧。”
裴肃亲自押着王家主,和其他士兵一起,将堂上那些家主都带了下去。
而前来告状的刘大全此时正低着头,双肩压抑着轻轻颤抖着。
“草民,谢皇上做主,谢大人做主。”刘大全弯下腰去,再次一跪到底。
“起来吧。”皇帝道,他看向从始至终都跪在一边的两个半大孩子,“把他带回去吧,等到王家的一切罪行都审理结束,刘家庄的那些田地会退还。”
刘大全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谢皇上。”
那两个半大的孩子,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长时间跪着,小孩吃不消的。
徐知鉴上前一步,扶起跪在地上的刘大全,领着那两个孩子,一起走出了县衙大堂。
大堂外站起来了的那些百姓,看着他们走出来,默默地让开一条路,目送着他们离去。
然后慢慢地,那些百姓也默默地散去,他们要把今天的所见所闻都说出去,让那些被坑害过的苦主来县衙。
有人抬起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
暴雨之后是晴天,他们阳直县也能等来吏治清明的一天吗?
堂审结束了。
宋钺却没有从主审官的位置上站起来。
皇帝看向他,看到了宋钺眼中的复杂之色。
时隔大半年,再见到这位他亲笔点出来的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他好像没有变,但又好像与之前截然不同。
曾经的愣头青,读不懂气氛,不懂迂回说话,得罪一堆人的青年,如今看起来稳重了许多。
这把他精心打造的刀,被养的很锋利了。
“我给你起字随锦,期望你成为国之重器,成为大晋的有用之才,看样子,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皇帝面上表情变得温和,“你做的很好,张书鹤在我面前提起你都是夸赞,如今到了阳直县,一来就立下如此功劳,想好要什么奖励了吗?”
皇帝看着宋钺,眼中有着期待和鼓励。
宋钺却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知道皇帝想听什么,想听他表忠心,想听他说会效忠皇帝,替他披荆斩棘。
识趣的话,本该如此的。
可是——
“回皇上的话,这一切并非臣的功劳,非但如此,臣到了阳直县之后,就遇到了两桩命案,至今不曾抓住幕后凶手。”宋钺撩起袍角,在皇帝跟前跪下,“这是臣的失职,臣一定会尽快破案。”
他说不出口。
他说不出口表忠心的话,他没有办法踩着如鸢娘,春杏,刘大全,徐掌柜这些人,去揽不属于自己的功劳,摘取不属于自己的荣耀。
他知道,皇帝想要他成为他的刀。
他并不排斥成为一把刀。
但能握住他的人,只能是需要他的悠悠百姓,是求救无门在黑暗中挣扎的受害者!
皇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额头点地的状元郎。
这把刀的确被打磨的很好,甚至开了刃。
但这把刀——
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