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廊前
阿公走出屋,站在廊下,放眼望去,能干农活的青壮劳力全在了,乌压压站了一院子。
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不明所以,看到这位老者从屋里出来,所有人投去好奇目光,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认出了这老头,以前偶尔会上山来,还会带来大批树苗,随后族长就会号令大家上山种树,之前被林务局砍光的那几匹山,没几年全种上了运上来的树苗。
上山的路不好走,已经很多年没翻新过了,老头不废话,送完树种便下山了。说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有人很好奇,林务局只管砍不管种,怎么这老头反而来管起原住民的事,又是为了选票吧。印象里,只有需要选票的时候,才会有外人光顾村子,喊口号、做承诺。开始大家很高兴,觉得原住民的生活终于被关注,时间长了,只闻雷声不见下雨,对那些前来宣传的山下人也就没了好脸。
听说姑姑山被砍光了,圆木运出去后,现在还光秃秃的空着呢。
族长什么也没说,只是安排种树。好在,老头给工资,按劳动数量发放,既然有收入又不用投选票,也就没人再废话了。
阿公提高音量,“当年,我买下附近几座山,跟你们族长商议定了,雇佣村里的劳动力,不种作物只种树,你们一定觉得很奇怪,花这么多心思种不产果子的树是为了什么。现在,最开始种下的那批树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们这次不种树,而是教你们砍树。”
人群里嗡嗡声不绝,人们对视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解,种了又砍?砍树还用教?不就是一把斧头、一把大锯的事吗,砍树这事儿他们熟啊。
“不要吵,听郑场长说话,”阿布扯着嗓子一喊,人声消失,村子里,族长的权威从来一言九鼎。
阿公上前一步,“我知道,以前你们砍了不少树运出去。那些生长了几百年的树就这么送去海外给别人建了鸟居。你们想要继续这营生,族长坚持没同意,有人心里是不服气的,觉得有钱不赚。但是,我们不一样。砍树是为了以后,所以,希望大家眼光放长远些。接下来,我会手把手教会你们怎么砍。也会告诉你们,为什么这样做。”
阿公提上一把砍刀走出院子,身后跟着一溜提刀年轻人,往山里走去。
郑源开始还好奇的跟着,看阿公手把手教授怎么下刀,树皮柔韧下刀就碎,飞溅的木屑随着砍刀抽出四散迸开,空气里,伤口处透出新鲜汁液的味道愈发浓烈。
看起来是砍树,可是又不像砍树,所有人懵了,原来说的砍树是这么个砍法啊。还得讲究什么角度、力道啥的,这让山里生活了一辈子、只知道打猎种地的人反而不会了。
这老头,看来瘦叽叽没有下过地的样子,抡起刀下手的那一刻,竟然看出一丝带血的杀伐之气,只是被隐藏在了枯瘦的身体里。不会错,自小山林里长大的人,狩猎的血性流淌在骨子里,敏锐的察觉到了老头刀下那刻的利落。
所有人从一开始的不敢下手,到熟练下刀,阿公一个一个耐心教。
一天天,忙完农活后,所有人跟着阿公进山去,一把砍刀,腰间负上一只小囊,装满阿公带来的粉末,据说是砍树后用的。
树林里,白色斑点不规则分布灰色的树干,椭圆形叶片遮蔽上方的天空,间隙透出头顶浅蓝色的天。拨开齐腰深的杂草,受惊的爬虫有的四散逃去,有的懒洋洋躺在荫蔽处蛰伏。郑源小心翼翼踩过几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听他们说,那是蚁巢。特意从别的地方移来,就是为了蚂蚁啃树根。至于为什么要让蚂蚁啃坏树根,没有人知道,只说是族长交代的。
年轻人四散开来,呈线性向前推进,朝着山林深处缓慢移动。一身短袖劲装,外露的胳膊结实有力,按照阿公教的方法,大拇指和中指张开撑到最大,凡是超过这个尺寸的树,可以操作。退后半步,对着比人高的树干方向,抡起砍刀用力砍下第一刀后,斜靠树干架上木架,再往上一臂的距离,继续加一刀。下刀很深,几近郑源小指的深度。香树干留下的伤疤,新鲜的切口暴露在外,丑陋得像一张张豁开的嘴。
身后腰间挂着的小囊里抓一小把灰黑色的粉末,往伤口抹去,那是黄绿墨耳真菌。有了它的作用,过些天,树干分泌的树脂会向刀口缓慢汇聚。
香树自身发生病变或是外力作用后,体内的树脂逐渐聚集伤口处沉积,形成香结。
阿公说,他们现在做的,是通过砍斫的方式人为造成创伤,使得香树产生保护机制,自动往伤口处分泌树脂。这个过程很漫长,也许几年,或许数十年才能结成香结。那香结,便是沉香的一种,生结。
“生结者,香头之下,间有隙穴,为日月之光所射,霜露之华所渍,日久结成胎块,其质不朽,而与土生气相接者,是为生结。”生结并非单指人工手段,动物啃噬、雷劈、火烧等外力作用下造成的香树受伤后,也能促使香树分泌树脂。
这片山,是阿公几经踏访后寻到的,有山有海有淡水,有湿润的海洋季风吹过、山间河水带来的淡风,雨水丰沛,昼夜温差大,是天然的沉香孕育场所。
以前的沉香只能靠自然孕育,树体自身发生病变后引起树脂分泌最后形成香结,被称为“熟结”。即使树干腐朽、死亡、被埋入泥土,香结的品质可能越来越高。随着官方需用无度、民间滥采乱伐,自然生长的沉香树日渐稀少。
到了后来,香港码头沉香贸易逐渐沉寂,除了当时的清政府下令内迁外,也与野生香树濒危有关系。
开始几天,郑源饶有兴致跟着他们上山,看一刀刀斫出刀口,角度、深度、高度,阿公要求必须严格按照规矩来。
后来没了兴趣,百无聊赖的绕着村子打转。